成碧真的打死也没想到自己能再遇到裴彦先,更别提是在儿童乐园这种地方。
当天是礼拜六,她本来安排得挺好。晚上圆山大饭店有个推不开的酒局:这些年酒桌舞场结识的干姊妹们,大凡本事到家的,一个接一个都钓到金龟,上岸当老板娘和议员夫人去了;再不济也捞到安身本钱,住进小公馆或市区新修的高层公寓。也难为她们风光仍不忘带自己一把。有个澳门客商近日来台北,几个姊妹得了消息便忙来牵线,请她一起去接风认识。
发邀请的是陆太太。她本来是越剧团花旦,有一次演《情探》,恰逢运输公司的陆经理在台下,台上桂英自己还没还魂,四尺水袖就把他三魂七魄勾了去。她荣升陆太太后新搬到新生南路的小院子,周中约姊妹们去打牌用晚饭。几个人你请我让地入座,成碧环视一圈突然恍惚:牌友们自打成了太太夫人,在自家姓前面冠上夫姓,本名三个字的,现在名片请帖上都用四个字,好像格外雍容几分。就她还单用一个旧姓,雷打不变的殷小姐。
打了几圈,陆太太突然道:“殷妹妹,不是我爱蜚短流长,但花无百日红,要早为自己打算。我们都是外省来的,本地又没依靠,难道能当一辈子交际花不成?”
“还在等你那男朋友呢?”另一人问。“他哪里人,姓什么来着?”
“这都多少年了,你念大学的时候他就失踪了吧?”
“不是说家里惹上事情,在台北待不下去才跟家人出国的?多半回不来了。”
“提这些旧账做什么?”陆太太又转向她,放软口气道,“成碧,听阿姊一句劝,我也是这么过来的。正巧礼拜六我们家牵头,要在圆山给澳门的客人接风。听说他刚丧妻不久,要是只有我们这些人跟自家老头子在,跟他说话打牌都束手束脚的。成碧你可要赏光,大家好一起热闹热闹。”
“陆阿姊,我......”
“他年纪大是大点,但性格是好的。男人嘛,顶重要的是身家和性情。年轻的只有嘴巴甜,靠不住。”
“你妹妹不是还在美国读书?离那么远不好互相照应,你一个人太辛苦,早点安定下来,她也放心。”
“你摸牌手气好,看男人也得跟上才是。”
“阿姊们说得对。”她只好笑道。难道她不比别人懂这些道理?她殷成碧好歹也多念了几年书、在台大喝过古今中外的墨水。老话讲三十而立四十不惑,那是对男人,女人的处境则险恶得多。风月场更甚,三十岁后但凡乍露一点岁月之感,即使再鲜妍招摇,也会迅速在旁人眼裡变成霜打的茄子。她总不能过半辈子人老珠黄了,自报家门仍是放春山遣香洞、离恨天上灌愁海中,变成天大的笑话。
但她也不是真铁了心要等裴彦先,相信他有朝一日终会回来、跟世道如旧无事发生一样迎娶她,抑或相信他首先还在人世——听她们刚才那番议论,他的大名在台北想是没几人记得了,裴家在迪化街上的中药铺也轮换了几次招牌,现在不是小吃店就是茶房。但等待,或者说等待的姿态已成习惯,她甚至不觉得苦涩,只是方便,好比鞋子穿久了越发顺脚,熨贴得像裹着第二层皮肤。除非有场合,她都爱几双旧鞋轮换着走街串巷,很少买新鞋吃高跟鞋磨脚的苦头。所以被误会仍苦心空等生死不明的故人,成碧也不觉得冒犯。他是远景里的一座灯塔,安全地框在风景明信片裡,压在书桌玻璃下,总不会一个浪头拍过来将她卷走。
酣战后她们从牌桌移到饭厅开晚饭,陆太太忙招呼众人尝她家的鲍脯文思豆腐羹和鸡汁蒸鱼。她是无锡人,陆经理为让她吃上家乡菜讨她开心,四处寻访给她请淮扬厨子,最后颇砸了些钱,从空军饮食部裡挖来一位,据说当年随空队一路从淮安迁到重庆又跟来台北。她往成碧碗裡夹了一筷鱼腹肉,问:“成碧,你嘴巴最刁,你来评评,我家大师傅做的这鱼怎么样?”
她在陆太太眼光下郑重其事吃完了一整块鱼,抬头笑道:“难怪都说陆经理是能人,台北居然也有这样的淮扬菜师傅。姊姊真有福气。”
厨子上心不假。方才姨娘往厨房送面碗,她看到了:厨子怕先下料在碗裡搁久,干的湿的泡到一起味道糊涂,碗也凉了会杀去热汤气,都现烫过面碗,再挨个洒入猪油酱醋胡椒粉,冲进高汤面条就立赶着端上桌。但淮扬菜的鸡汁蒸鱼要太湖白鱼才对,台北跟江苏相去天涯,只好用同样高价的石斑鱼代替,可海鱼再肥美也终究赶不上入秋的太湖白鱼细腻,就像海水有失鲁莽,总不及湖水丰润。本地难买到正宗金华火腿,台湾又气候湿热难以晾制,不知厨子是否用美国咸肉替代,导致鸡汁也吊得差点意思。陆太太是江苏人,怎会吃不出?她夸一句就罢了,天知地知彼此心知肚明,不过求个安慰,听人说自己是真被男人捧在手掌心,否则像是一番苦心落空。
何况她好怨厨子吗?她是福建人,和台湾只隔一道海峡,父母在世时,她都数不清听他们感叹多少次这里不比老家,连本地闽南话的腔调都不习惯。大厨更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流落到这一方小岛,掌勺时难道不会犯嘀咕?且不说白鱼,就算长出三头六臂,本地也弄不到出水就死的梅鲚鱼和能上桌活炝的白虾,纵有一身的武艺都施展不出。陆太太现在当然不登台了,不知她在家还票不票戏?成碧暗想。陆太太说不好还记得多少《情探》的唱词,她家这大师傅才该当一出《四郎探母》,如虎离山受了孤单、浅水龙困在沙滩了。
礼拜六的接风宴还是得去。但混了这么些年,成碧越发不爱直接从家中直赴酒场:变相的两点一线,挤得人喘不开气,和上班族没有区别。于是她算好了时间,打算当日起早,去圆山儿童乐园走走,看各家带孩子出来玩,好沾点人气。这样时间充裕得很,完了还能去发廊做头发,回家换身赴宴的衣服。
她从迪化街家里老房子打计程车到儿童乐园,北向基隆河对岸便是圆山大饭店:油黄的飞檐琉璃瓦在太阳底下煌煌反光,豪横的红漆大阁高踞在一片绿树裡,依山面河,好不扎眼。她遥望一下便被刺得眯起眼睛,背过身去。出入圆山无数次了,那楼猛一看还是让她心头发紧,尤其是晚上有约的时候,它越发像一面巨大的座钟,指针逼向她不得不屈就的数字。
这一转身睁眼可不打紧。成碧先看到一个没人陪同的小男孩,大概四五岁,穿红套头卫衣、深蓝丹宁裤子。两人视线对上,小孩好奇,摇摇摆摆向她走来,一双雪白的球鞋吧嗒吧嗒响在砖石路面上。他长得也讨喜,粉圆脸两边搭鬈头发,眼睛含笑。她蓦地觉得那笑眼有些熟悉,正没头绪时,听到不远处铃响夹着乐声,是游乐园的花车开过来。
小孩也想看花车,仍张着胳膊朝她的方向走,后面追过来个男人,一手领个小女孩,另一手忙将他捞起。
成碧看向那下蹲抱孩子的男人:和小男孩同款的白球鞋,直筒牛仔裤,腰间扎条皮带,其上是和裤子同色的丹宁夹克,裡面套一件字母印花白上衣,胸袋裡插雷朋飞行员太阳镜。花车从中驶过,她没看清他脸,只见小男孩在他臂弯里仍扭着身子,想探出去抓车上纷纷的彩旗和挂饰。车上穿戴头套戏装的卡通人物也对他招手,从车顶递风车给他。终于抱孩子的人抬起头,五色风车叶片交错,走马灯一样现出一大一小两双笑眼。她看到男人的正脸:眼睛上一双豁然开朗的刀眉,指向浓黑的两鬓。不像学生时代参差青臭的短发,他头发留长了,齐齐拢到脑后,呼应下半脸蓄的洋务的小胡子。
花车上电子录放机的乐声突然跌出耳朵。不知道什麽地方传来隆隆的震响,像山崩坠下巨石,落到眼前四下漆黑,一任大裙摆和漆金的飞马羽翼贴脸行过;接着是海盗船和天鹅车,塑胶绿叶上粉白相间的大朵玫瑰,顶上一只红色心形气球。
她于是想到巡游最后有台长方形花车,形状其实够晦气,涂黑描金边就像灵车载着棺材。
又漫想:五内如焚也许不只是修辞。前人不知道有胃酸这种束西,所以个中不适只当是腔子里有火在烧,其实是酸性液体上涌腐蚀内壁。
笑眼男人垂脸贴了贴儿子额头,用英语说:“怎么可以乱跑?很危险。”小男孩淘,仍挥舞风车指向成碧这边,说着些她听不清的话。他迅速瞥了成碧一眼,又看向儿子,专注道,“没有大人一起,也不可以随便和陌生人讲话。”
像在露天的墓坑里躺了太久,刚才那块不知哪来的巨石正好滚到坑口,终于结结实实把天光封死了。
成碧等回过神来,脑中冒出第一个想法竟是:彦先的英语已经这么好了。
他们都是随家迁来的外省人。彦先是广东人,起初国语说得不好,两人一起时基本只互相讲闽南话和广东话。他照着报纸写武侠小说时,则会请教她国语特定词汇的用法。大学英文课又用狄更斯当教材,他几种语言的故事换着读,偶有突发奇想,说以后也要试试写英文的故事。
“武侠也好,别的中文小说也好,外国人都看不懂。”她说,“张爱玲用英文写书在美国都卖不出去。”或者译成英文,像亚瑟伟利译《西游记》,节选热闹的几章做个情节大概,改名《美猴王》,颇受英语世界追捧,再有人翻了全本读者反而没兴趣。
“但你会看的,对不对?”他问,嘴里咬着钢笔盖躺在一堆零落开口的香港报纸中问,正忙着往笔记本上糊胶水。他们有个大笔记册子,专门剪贴报章连载的武侠小说。
“那你要帮我补补英文。”她又说,“否则以后写英语的我要看不懂了。”
他笑道:“当然要帮你。”
人的记性究竟是样吊诡的东西。毕业后没多少用到英文的场合,学过的自然也渐渐忘掉,然而可恨永远不到能忘得一干二净的程度,于是他方才和孩子用英文交流也还听得懂:刚刚好够用。
小男孩也用同样的语言回话:“我不会乱跑了。”
“对嘛。”他带两个孩子转身准备离开,低头去问女儿,“妈妈要著急了,现在回去找妈妈,好不好?”从背后她能瞥见他眼角鼻翼两边的笑纹。他问过女儿,又望回正前方,肩上伸出来的风车和已去远的车轮一般滚滚不住。原地只留一双车辙,横在方才两人对视的广场中间。
附注:
《本草纲目》钦定四库全书本,草之七蔓草类七十三种附一十九种,葛:时珍曰,葛有野生,有家种。其蔓延长。
《说苑》引先秦逸诗:绵绵之葛,在于旷野。良工得之,以为絺纻。良工不得,枯死于野。《诗经·採葛》: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诗经·葛生》:葛生蒙楚,蔹蔓于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