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洁传 第6章 第 6 章

纳兰洁此番遭受重创，真灵破损还在其次，道心裂痕才是真正的致命威胁。

然而，不知为何，刚刚禁受暴戾凌虐的纳兰洁，此刻心境却异常平静，甚至有几分莫名其妙的轻松。

生于帝国并不值得自豪，爵封真炎侯、官至大将军似乎也没什么了不起，纳兰氏荣光下暗藏阴霾，“有资格与宇文曦一战”也成了笑话，可她依然是纳兰洁，依然是她自己。

即便遭受极致折磨，她终究不曾行违心之举，而那些痛苦，已然与始作俑者一道成为过去。

那便向前看吧。

……

……

纳兰洁睁眼，看见一道背影。

大典在即，皇帝暴毙，帝国正处于千古未有之大变局，岂止风雨飘摇，简直天崩地裂；当此关头，大将军所在之处，理应化作乱流激荡的是非之地。

真炎侯府名头显贵，实则不过是纳兰洁独身静修之所，先前纳兰洁破门而出，御守阵法亦随之残损，整座府邸几不设防，如何挡得住举世炎凉。

但此人坐在正堂外、庭院中，此间便风平浪静，天雷地火皆不能入。

原来那句“没事”，不止是“我不会趁人之危”的意思。

那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

……

屋外传来人声。

纳兰洁来到庭院，抬眼望天，只见一面光幕遮蔽苍穹，光幕中央，一名面容刚毅的独臂男子正慷慨陈词，此人身后，伫立着数以百计的冰棺，每座冰棺的盖板上都印着一幅栩栩如生的全身像。

纳兰洁略作辨认，惊奇地发现，冰棺盖板上印着的联邦强者，大多曾以俘虏之身滞留帝国，余者则为战力格外强悍、却因被帝国强者联手针对而未能飞升的大典胜者，至于那位发言者，赫然是八十年前战胜帝国的联邦主将——柳乾罡！

光幕上的独臂男子，看上去迥异于帝国战史中收录的形象，但眉目依稀；真正让纳兰洁锁定其身份的，则是此人身周因心绪激荡而不时闪现的电芒。

这位在帝国被称为“雷霆修罗”的联邦强者拥有纯电之体，以天赋而论，在宇文曦崭露头角之前，此人便是联邦史上最强者。

当年在通天擂台上，即便多位战友发挥失准，柳乾罡依旧以强势表现带队取胜，若非此人最终在帝国数位强者舍身合击下被迫退场，暴露出真灵防御相对薄弱的短板，帝国人多半说不出“将当年主将换作纳兰洁便能取胜”的论断。

那一战，帝国强者几乎伤亡殆尽，唯有战前不被看好的卓苒爆冷击败两人，方才力竭退场。

依照帝国法规，卓苒退场符合规定，即便帝国最终战败，她也毋需担责。

但最终，卓苒却一去不回。

据帝国官方记载，卓苒在联邦期间被柳乾罡强迫灵合生子，因不堪受辱，这位刚烈女子卸下天道枷锁、摆脱俘虏之身后当即自裁，不肯以残躯秽灵玷污故土。

然而，耳闻、目见、亲历诸多残酷真相后，纳兰洁岂会相信这番说辞。

此前，姜朋尚未与帝国接洽时，争胜无望的皇帝也曾特许纳兰洁绕开宇文曦，先出其不意地击退联邦较弱的两人，再于力竭时退场自保。

联想到皇帝“以情驭人”的秘策，其间真意不言自明。

看着柳乾罡那原本清秀的面容被仇恨刀削斧凿，刻画成如今的模样，纳兰洁意识到，皇帝这手于必败之局中以退为进、予而后取的阴损招法，只怕早有先例。

卓苒，想来便是皇帝刺向柳乾罡的一柄软刀。

只是，以纳兰洁对皇帝的了解，在那个怪物的谋划中，柳乾罡理应再赴大典、战败被俘，为帝国贡献一位身具驭雷天赋的灵术大能，而历史的发展却并非如此。

雷霆修罗昙花一现、再未登台。

三十年后，他与卓苒的儿子柳无怨血洗大典，帝国十人无一生还。

从结果来看，皇帝陛下针对柳乾罡所做的布置可谓弄巧成拙、得不偿失，而这一切之所以偏离皇帝预设的轨迹，决定性的变数便是卓苒之死。

那个本该带着柳氏父子的牵绊回归故土的帝国功臣，自尽于联邦海岸。

人心易变，纵然看透一时，也难以算尽未来。

或许正是因为这次失算，皇帝执着地想要在纳兰洁真灵中留下自己的印记。

那道灵术的确不会直接影响宇文曦。

皇帝要控制的，是纳兰洁。

一念及此，纳兰洁只觉毛骨悚然。

原来所谓出气，依然是诱导她忍受折磨的谎言，待她的意志在酷刑下崩溃，皇帝便会趁虚而入，彻底掌控她的真灵，届时……

一枚光点，倏然浮现于纳兰洁身前，打断了她的思绪。

“前情提要。”

纳兰洁转过头，望向宇文曦。

宇文曦笑笑，说道：“我也是听老头子们说的，不保真，你当故事看得了。”

纳兰洁的疑惑与所谓“前情提要”是否可信无关，她只是不明白，刚刚刺杀了帝国皇帝的联邦第一强者，为何在面对自己这个帝国大将军时表现得全无隔阂。

然而，看到宇文曦不染一丝阴霾的笑容，纳兰洁忽然释怀。

皇帝偏执地想要支配一切，宇文曦则好像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看似截然相反，实则异曲同工。

无敌者无畏。

无畏，自然无所谓。

自嘲一笑，纳兰洁轻触光点，将那道信息洪流引入识海。

……

……

虽然后世输多赢少，但联邦在第一届登仙大典上却以绝对优势击败了帝国。

对于那次耻辱的惨败，帝国官方的解释是，在此之前帝国修行者均以大规模战争为核心导向，顶级强者主修方向不是治军便是驭民，个人战力相对不受重视，骤然面临登仙大典这种形式的战斗，吃亏在所难免。

这种说法不无道理。

十年后的第二届大典上，作出适应性调整的帝国一举逆袭，自此胜率一路走高，无疑是强有力的佐证。

然而，即便最瞧不起联邦人的帝国强者也不得不承认，那一次帝国之所以一败涂地，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那就是联邦初代主将的战力实在太过强悍。

——以“冰魔”之名，在帝国史册刻下浓墨一笔的石坚，绝对有资格在双极界历代强者中排进第一梯队。

首届登仙大典，他以一己之力对上帝国最强三人，先后击退帝国丞相与御史大夫，最终与帝国大将军双双退场，而这并非他传奇一生中最耀眼的事迹。

十年后的第二届登仙大典，他孤身挑战全部十位帝国强者，最终落败被俘，于三年期满之日，悍然刺杀帝国皇帝！

失败在所难免，可他竟能受皇帝一击而不死，如此实力，令帝国人也不得不生出一丝敬意。

与大多数帝国人一样，纳兰洁认同石坚的强大，却也认为此人刺杀皇帝实属不自量力。

今日，她终于看到了那段往事的另一面。

……

……

早在帝国与联邦的最后一次战争中，石坚便不止一次地与当时的帝国大将军颜玉照过面。

万军取首，未竟全功，但如入无人之境的刺客，与直面冷厉袭杀的将军，想必给对方留下了足够深刻的印象。

或许正是因为这段前缘，石坚在以一敌三的情况下选择先行击退另外两人，其后，面对颜玉倾尽全力的攻势，已是强弩之末的石坚放弃了近在眼前的飞升，拒绝战友援护，与对方战至双双力竭。

战后，联邦议会应石坚要求，将身为俘虏的颜玉交给这位居功至伟的第一强者看管。

三年间，石坚与颜玉互生情愫，但颜玉始终有所保留，为免石坚情难自抑，颜玉甚至破例授他一门灵术，用于分离情感，而石坚也当真肯下苦功，将这门灵术修至登堂入室，三年间对颜玉始终发乎情而止乎礼。

彼时登仙大典并无战死之虞，力竭之人由掌界尊者亲自送出战局，石坚以为来日方长，暗自定计，下届大典故意落败，先送颜玉飞升，自己多等十年，再去上界寻她，届时双方再无家国之累，还有什么能阻碍他们做一对神仙眷侣？

……

……

好景不长。

第二届大典前，皇帝挟帝国万民，以血书呈秉掌界尊者，声称帝国女子宁死不辱，请求掌界尊者不再插手战局，至少允许帝国强者死战不退。

最终，掌界尊者将决定退场时机的权利交予参战者自身，早有准备的皇帝当即立法，为此后参战的帝国强者们定下了严苛到残酷的退场条件。

接到消息的石坚陷入两难——灵术凶险，无迹可寻，受击前后果难料，遇袭后生死一线，在新的规则下，尊者不再主动援救，身为联邦第一人，他若不尽全力，战友必定伤亡惨重，而十年后，他若要飞升，则必须踏过爱人同胞的尸骨。

怀着忐忑的心情，石坚登上通天擂台，却发现自己的担忧纯属多余。

颜玉并未现身。

据二度登台的帝国御史大夫所言，自联邦回归后不久，大将军抗旨犯上，自裁。

株连三代。

得闻此讯，石坚一朝疯魔。

……

……

经历过相似梦魇的纳兰洁自然理解颜玉自戕时的心境，她甚至推测，当皇帝强令颜玉策反石坚时，那位刚烈女子必然第一时间便自断生机，否则以皇帝读心之能，只怕她求死不能，至于所谓抗旨犯上，想来是她以最后灵力留下的遗言。

本质上，这其实是一次死谏。

联想到后续发展，纳兰洁不禁唏嘘。

颜玉自裁时，大概以为自己舍命相抗，能令皇帝有所触动，至少也让皇帝无法再摆布石坚。

那位未曾见识过皇帝真面目的大将军只知忠义难两全，哪里想得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在国运与公道之间，当然是朕爽比较重要”的怪物。

她更不可能料到，她死后，皇帝会用她的亲人震慑群臣，再以噩耗摧残石坚心智。

最终，颜玉的牺牲并未让她逃脱皇帝的掌控，就连其死亡本身，都被皇帝利用到极致。

好在，她倾心相许的那个男人并未如皇帝所愿，被噩耗彻底击垮。

依靠爱人传授的分情灵术，石坚及时挣脱狂怒，于力竭之际忍辱退场。

这位绝代天骄，终将为爱人、也为自己，讨还公道。

刺杀失败乃意料中事，此举并非无谋，石坚如愿收获了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希望。

复仇的希望。

皇帝并非不可战胜。

更关键的是，尊者并不干预私仇搏杀。

如此，未来可期。

……

……

回到联邦后，石坚自称重伤难愈，自此淡出世人目光，暗中蛰伏。

如他所料，皇帝攻心毒计下，人伦惨剧不断上演，而那些回归联邦后疑似被灵术侵蚀神智的俘虏，令石坚确认了颜玉踏上绝路的原因。

漫长的观察中，有人意难平，有人恨欲狂，有人自行挣脱灵术，也有人如石坚一般痛失爱侣……

经过一系列试探与考验，石坚吸纳了数位实力强大、意志坚定的伙伴。

这些最初的复仇者们，将组织命名为“鬼”。

他们是应死而未亡之人，是因执念难消而徘徊人间的怨灵，也是终将向那暴虐怪物索命的厉鬼。

……

……

以人间之力向仙人之上的存在复仇，可谓难比登天，但初代复仇者无不是惊才绝艳之辈，最初十年间，他们集思广益，将堆积如山的难题一一解决，最终驻足于两大难关前。

其一，人间修行者寿元终究有限，石坚有生之年，如他一般甘愿舍命复仇者最多不过二三十人，这股力量远不足以抹杀皇帝。

其二，众人所修各不相同，联手一击说来简单，实则大为不易，一旦打草惊蛇，皇帝完全可以召集帝国强者护驾，届时岂止功败垂成，甚至可能触发止战令，惊动尊者出面干预。

为了攻克这两道难关，以石坚为领袖、跨越数代人的第一批复仇者呕心沥血，尝试了几乎所有可能的设想，而他们的答案，便是那一具具冰棺，和那道横跨大海的彩虹。

……

……

万物生于光，亦可归于光。

以光为媒，能够最大限度地求同存异，将历代复仇者的力量熔铸成神速绝杀的百色虹刃。

根据石坚以重伤为代价换取的数据，初代复仇者们计算出，依靠聚光化虹大阵，合百人之力，足以一击斩杀皇帝。

写好结局的复仇者们心满意足地躺进冰棺，摒除一切杂念，将自己生生炼成一件没有思想的灵器，唯有心性最为坚毅的石坚潜伏于阴影之中，招募同伴，延续组织，如同一位不知疲倦的守墓人，直至心力枯竭、真灵将溃，才将重担卸下，交予传人，就此长眠于那座早已为自己备好的冰棺。

时间长河奔流不息。

水面上，一届届大典如期举行，一出出悲剧永无止境。

暗流中，一位位联邦天骄躺进冰棺，化作冬眠的鬼，等待着春日初升、冰雪消融的那一天。

到那天，他们将被同志以相通的执念唤醒，追随在骄阳身后，绽放出最后的光华——那是以余生为代价，寄存至时间彼岸的全力一击，也是践踏人心者不可回避的业障因果。

……

……

他们等到了这一天。

就在今天。

……

……

光之子降临双极，历二十余年，登顶人间。

于是该亮起的亮起。

该去死的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