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洁传 第44章 第 44 章

暂且按捺对宇文曦的疑问，纳兰洁盯着王众的眼睛说道：“难道四十年前你就算到了这一天？”

王众笑笑：“我想宇文曦创造那件灵器，也不是为了让你在合道前击败柳无怨吧？”

闻言，纳兰洁顿时了然。

为了让她能够在坚守本心的同时掌控自己的小宇宙，宇文曦为她准备了曦瞳；基于同样的考量，王众早早安排了这个小宇宙，供她演练、试错。

难怪当年管嘉认为王众在纳兰洁身上的投资过于冒险，而那位众成元老之所以通知纳兰洁参与那场为劝谏王众而召开的会议，或许是打算在王众固执己见时对纳兰洁揭晓一切，让纳兰洁亲自劝说王众。

有些震撼，有些感动，但纳兰洁并未道谢，因为王众曾经反复强调过，他们之间不存在“礼物”这个概念，他所有的给予，都是“投资”。

她说：“我会让这座小宇宙发挥应有的价值，决不辜负你们的心血。”

王众神色淡然地点点头，示意自己对此毫不怀疑，接着说道：“给它取个名字吧。”

纳兰洁想了想，说道：“天佑。”

……

……

“天佑”二字并非祈祷，它代表着纳兰洁的决心。

当初在双极界中，纳兰洁见证了太多苦难，理解小宇宙的权力结构之后，她对曾净这个手握无上权柄却始终袖手旁观的“掌界尊者”多有不满，如今轮到她自己执掌一界，她立志要让治下子民个个平安喜乐、如蒙天佑。

大约是看出纳兰洁的心思，王众郑重说道：“界主与界中生灵最理想的关系是各取所需，界主的义务在于确保界中生灵处于相对适宜的生存环境，你最好不要过多插手他们的内部事务——毕竟，让你管理这个小宇宙是为了辅助你修行，若你因此沾染太多俗世因果，那无疑是本末倒置，得不偿失。”

纳兰洁摇摇头，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修的是本心道，随心而动是我修行的根本，为躲避因果而瞻前顾后、压抑自我，那才是本末倒置，得不偿失。”

王众轻轻一叹，不再多言。

……

……

怀揣着治界安民、造福一方的宏愿，纳兰洁开始观察自己的子民。

小宇宙本源反馈的只是抽象的数据，而纳兰洁此刻所做的，是以灵力笼罩全域，感知具象的情形。

霎时间，一座鲜活而又残酷的人间映入纳兰洁的意识。

天佑界中的人类尚处于人道法律所能允许的最原始状态，在岑筱悠的引导下，他们脱离蒙昧、开通智慧，掌握人道纪元通行的语言文字，并已建立起文明与体制，只是他们的文明与体制仍处于相对初级的阶段。

人类当中存在修行者，虽然只是刚刚踏入修行门槛的躯壳境修行者，但对于凡人来说依旧是无法抗衡的存在，这些修行者构成了人类社会中至高无上的统治阶层，凡人则大多形同奴隶，修行者可以随心所欲地处置没有其他修行者庇护的凡人，而那些依附于修行者的凡人，在主子面前自然极尽乞怜献媚之能事，转头面对同类时，那面目甚至比他们的主子更为狰狞。

一幕幕触目惊心的场景，恣肆地挑战着纳兰洁的底线。有人被推入沸腾的油，有人被折断四肢，抛向饥肠辘辘的狗，有人被一片一片地割去浑身皮肉，在血泊中张开没了舌头的口，如被斩去爪牙、摆上砧板的待死伤兽，呜咽嘶吼，无言泪流。

当然，如此极端的凌虐不过是浩瀚人海中偶然绽开的小小血花，要不了多久，那些残破的躯体便会消融于天地，然而那些泼溅的血泪会在人心中播撒恐惧，铸就权力的根基，进而支撑起无处不在的欺压。

监工鞭笞苦力，主人践踏奴仆，上位者只凭恫吓便能令下位者屈从。

貌美者无分男女皆为玩物，力弱者随时随地被无端侮辱，而反抗者的下场通常只有一个——在短暂或漫长的折磨中流尽热血，以自身惨状巩固统治者的权威。

即便是同样身处于社会最底层的人类之间，也依然存在着倾轧——有时是为了有限的食物，有时是为了更为稀缺的繁衍机会，还有些时候，纳兰洁甚至无法理解他们究竟为何争斗。

难以形容的冲击，在刹那间冲垮了纳兰洁自以为足够充分的心理建设。

她本能地制止暴行，救治那些一息尚存的受害者，内心却一片茫然。

她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态度来面对这个世界。

“俗世因果”，听起来轻描淡写，可当纳兰洁真正试图挑起这副担子，她才体会到那份深不见底的分量。

曦瞳依然在即时处理纳兰洁传来的信息流，但涉及一座人类社会的内部事务，信息的复杂程度与此前不可同日而语，即便是曦瞳整理过的报告，纳兰洁依旧难以在短时间内完全理解，如此一来，她又怎么可能作出令自己满意的应对。

对于纳兰洁心底涌现的诸如“终结一切暴行”、“让所有人和谐共处”之类的宏大目标，曦瞳也无法计算出确定的路径，只能提出一些“大概率能够改善现状”的举措——这些举措大多需要复杂的操作，漫长的周期，最终结果却充斥着妥协与不确定性，纳兰洁几乎不可能接受这样的方案。

而当纳兰洁提出自己的设想时，曦瞳无一例外地给出了悲观的评判，恍惚间纳兰洁甚至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四十年前那段在镜光域中同宇文曦争执不休的时光。

她旋即意识到，曦瞳毕竟是宇文曦创造的灵器，作为核心的计算逻辑自然也和宇文曦一脉相承，在引导人类社会通往集体幸福这个问题上，它天然具备消极倾向。

这一刻，纳兰洁不禁陷入深深的失望——令她失望的并非曦瞳，而是失去曦瞳支持便什么都做不到的自己。

……

……

时间不会因纳兰洁的迷惘而止步，这个世界也不允许纳兰洁无止尽地踌躇。

不时闪现的“神迹”对见证者形成了一定的震慑，但在世界的各个角落，暴行依旧在不断上演。

某一刻，一道讯息跃入纳兰洁的感知。

一座位于祭坛之下的地宫中，身披肃穆神袍的部落大祭司以不容置疑的姿态命令一群懵懂幼童褪去衣衫、自行洁净躯体，以备蒙受神明的恩泽。

这一刻，纳兰洁忽然有了决断。

哪怕未来难测，在她自认能够有所作为的当下，她绝无可能坐视那些肮脏与残忍。

这是她的小宇宙，她必须，也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引导它向着自己理想的方向前进。

怒焰如红莲般绽放，将大祭司象征权威的神袍与享用权力的工具化作飞灰。

一并化作飞灰的还有很多，例如皮鞭，例如镣铐，例如五花八门的刑具，例如统治者们根植于心底的狂妄，还有整个旧时代的秩序。

悟道境顶峰的灵压如天穹翻转般笼罩人间，在这犹如天威的震慑面前，众生皆为蝼蚁，由此得以平等。

在小宇宙本源的支持下，纳兰洁将自己烈火铸就的凛然身姿与那句庄严而诚挚的宣告一同烙入天佑界众生心底。

“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们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