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虐杀囚犯取乐的事终究传到了外朝和民间,这些囚犯也非普通百姓,乃大魏清流沈麓山沈大人的家眷。
沈麓山位列左相,虽与右相秦遵同为大魏清流,可朝堂党争不断,终因多次谏言皇帝清剿宦官,收归政权得罪杨复瑾。
杨常侍怎么会亲自动手,只暗派朝中爪牙伪造沈麓山贪污受贿的证据,于是,一朝一夕间一个大族彻底倾覆。
沈家全族下狱后,沈麓山吊死于大理寺,家族其余人男子终身为奴,女子终身为娼,且通通流放至边境,子子孙孙不得回王都。
沈麓山曾主持过多场科考,对读书人格外礼重,所以大魏书生不呼其为沈相,而唤其为老师,其为官正派,是朝廷中少有的为百姓干事的人,在百姓心中风评甚佳。
早在其下狱之初,便有数千百姓跪于大理寺,书血书为其申冤求情,侍卫奔来,抓走许多百姓,可跪于大理寺的人却只增不减。
当沈家人全遭虐杀的消息传出宫外,一时民怨沸腾,与沈麓山师生之谊深厚的几个书生高呼“佞臣当道,天子残暴”后,当场撞死于宫门外,侍卫再要来抓人时,跪坐在地上的百姓们再不能忍,人人怒火中烧,似要拼个你死我活,竟抢来其刀剑,誓要撞破宫门。
最后,还是神策军出动,在宫门口镇压这场民变。
大德门前的血水,三日才冲刷干净。
宫外的动静,连皇帝也知晓一二,他没有想过,让他害怕的不是那个远在天边的小姑姑李暮云,而是身在皇城脚下的千万百姓。
“阿父,这可如何是好?”天子有些慌张地看着杨复瑾。
老宦官看着小天子,仍是一副慈爱和蔼的样子,仿佛真像一个顽童的父亲,在为自己调皮的儿子处理他惹出来的小麻烦。
天子极受用杨复瑾关怀自己的样子,亲生父亲没有给过的关爱,一个老阉人弥补了。
“陛下忘了,明明是贵妃任性要杀人取乐,陛下阻挡不了,只能任由贵妃作恶。这沈家人不都是贵妃杀的?”
天子不明白,疑惑道:“可那些人是朕杀的啊?”
杨复瑾轻笑一声,他唤站在内殿的一位宫女上前来:“你说说,那日在马场是谁杀的沈家人?”
宫女吓得扑通跪倒在地,不敢抬头看二人一眼,只抖着声音,道:“是……是贵妃娘娘。”
杨复瑾又看着皇帝:“陛下明白了?”
天子惊愕地坐在龙椅上,一言不发,许久之后,他才紧张地看着杨复瑾,为董清影求情:“好歹留姐姐一条性命,她要死了,以后谁陪我玩?”
杨复瑾当然说道:“那是自然,陛下身边的人,不是几个百姓说杀就能杀的。”
为了平息民愤,皇帝下诏,董贵妃杖责二十。
侍卫动手亦毫不留情,十杖下去后贵妃已昏迷过去,二十杖后,早已不省人事。
她后背鲜血淋漓,平时妖艳绝美的女人现下如被人踩踏在泥水的鲜花,天子不敢看,挥挥手让宫女们抬去青云殿。
这顿板子当然不能平息民愤,可杨复瑾不在乎,他要的,无非是把这些脏事嫁祸到董清影头上而已。
果然,红颜祸水、妖姬祸国的骂名再次落到董清影头上,贵妃曾手写过的玉英阁店名被人泼了狗血后,店老板便把招牌取了下来,闭店多日。
至于董家,扔烂菜叶泼狗血的都还算手下留情,有人还在晚间泼屎泼尿,臭不可闻,逼得董家日夜派人守在家门口。
董家大哥换了身新衣服,闻了闻,好像身上还能闻到屎尿味,恶心得他恨不得再泡在桶里用铁刷子好好再洗一遍。
“这个董清影,尽做些辱没门风的腌臜事,我看董家迟早要被她拖下水!”
董家也曾是一大世家,家中陆续出过两任皇后,奈何族人不思进取,只会享福不知耕耘,家族式微,落得个典当家中财物过活的下场,直到董家再往宫里送进一个皇后,一个贵妃后才渐有起色,可家中男子却不如当年先辈成器,都是些奢靡度日,游手好闲之人。
先送进宫内的是董清影的姐姐,可其入宫不到一年便暴毙宫中。姐姐死后,做妹妹的董清影也被送了进去。
这个有着一双异族蓝眸,身世血缘受人猜忌的姑娘没能坐上后位,却以贵妃之阶位宠冠六宫,传闻天子极喜爱她,日夜要其伴驾。
因此女得天子宠爱,宫中源源不断的赏赐都送进家门内,董家男子也封爵升官,虽没有实权,可名头格外好看。
董妃入宫后,宫外时常流传着妲己在世之类的话,她建虎林,害忠良,随意辱杀宫人,残酷暴戾,董家人也跟随百姓们一边骂着这个家中女,一边享受着她带来的名利。
杖刑之后,董家未有一人说过关心她的话,众人只觉得家门不幸,更因与此妖女同出一族而羞耻。
董清影第二日才醒来,从来鲜艳的红唇现下泛白起皮,她的贴身宫女梧桐一勺一勺喂她喝水。
整个人慢慢清醒后,原本恍惚的眼神也能聚于一处,她看着蹲在床边看她的小丫头,勉强勾唇朝她笑笑。
“天不亮就来守着娘娘了,喊也喊不走。”梧桐拿来热帕子,给董清影擦拭着脸,现下她不能动,一切都靠梧桐服侍。
昨夜太医就来上过药了,吩咐只能静养,两日换一次药,若是不妥当,是会留下疤痕的。
一动就疼,董清影只能趴在床上,看着在床边滴溜溜转着小眼睛的小姑娘。
她眼中的纯洁和干净是董清影曾经拥有过的东西,她心生怜爱,忍不住摸了摸那小脸。
才带她回来那日,那日钻到了床底下,董清影也坐在床边,不知不觉中与她说了许多话,等再低头看去,便见手帕上的放的糕点没有了。
她莞尔一笑,又放了一块上去,终把这小人哄了出来。
“你叫什么名字啊?”董清影蹲下身来问她,孩子摇摇头不说话。
先以为是她胆小,不肯开口,直到过了一段时日,才知道她是不能说话。
沈家的事闹大后,董清影才知面前这小姑娘原来是沈麓山的小孙女,梧桐找人打听了消息,她才知这小姑娘叫沈寻,从生下来便不会说话,因天生哑疾,家中更是宠爱疼惜。
董清影一度不敢看那双眼睛。
梧桐看她蹙眉不语,想了想,还是安慰道:“陛下派人送来口谕,娘娘安心养伤,要什么尽管开口,等过几日陛下便再来看望娘娘。”
清影疲倦一笑,她熟悉天子性情,恐因她受伤不能再陪她寻欢作乐,要重新去找乐子了吧!
她闭上眼,这样也好,终于能让她好好休息了!
外头空地的鸽子咕咕咕叫着,清影突然睁眼,问梧桐:“可有给鸽子喂食?”
梧桐看了一眼,笑道:“娘娘放心,都喂着呢!”
她这才又闭上眼,好好休息。
到底年轻,十日之后已能勉强下床走动了,她偶尔出去喂喂那些鸽子,其余时间便是躺在床上看书。
五岁的沈寻早不如初见时那样怕她,董清影吩咐梧桐给她做了身合穿的宫装,让她跟着自己。
说是宫女,其实是当小妹妹一样哄着玩着,有时间俩人就关了门,一起躺在大床上看着画本。
床很大,够三个成年人躺着,被子大半落在地上也无人在意,还把零嘴放在床上,翻一页书,吃一点零嘴。
原以为是个不识字的,没想到这小孩竟能指着画本准确念出上头的字:
“石、渔、城、蚝、屋……”
清影惊讶地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小脑袋:“好厉害啊!”她又指着图画,问她:“你知不知道这蚝屋是什么呀?”
沈寻摇摇头,奶声奶气地说道:“回娘娘,阿寻不知道。”
有了卖弄的机会,清影几分得意地阿寻解释:“这是岭南人的屋子,可奇怪了,他们一吃完蚝肉,就把它的壳砌在墙上,据说可以防大风,喏,你看,这普通的房子倒了,这砌着蚝壳的就不容易倒塌。”
一幅幅生动的画向读它的人叙述着岭南的风土人情,即使是不认字的人也都能看个明白。
清影舍不得看完,只翻了两页便把它好好收了起来,如往常一样放到一个精致的匣子里。
里头早放了许多画册,再放进去这本后,匣子就满了,她像抚摸着珍贵的宝贝的一样摸着那几本画册,眼中尽是眷恋,只轻轻把脸颊靠在书上,好像那个人在抚摸着自己一样。
与阿寻在一处,董清影的话越来越多,不论小孩听不听得懂,她都要与她讲上许多,二人常躲在被窝里嬉闹,直到皇帝来了口谕,诏清影觐见。
许久不施妆容,习惯了寡淡的素颜,如今再看铜镜里妖艳的女人,竟有些不习惯。
她拍拍一直守在旁边的小阿寻的脸,笑道:“不许出青云殿,留在宫里好好读书写字?”
阿寻乖乖点头。
清影转身离开,再不复方才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