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一现,什么殿堂铜罄魂幡金锏都退得远了,凡它光芒所及,虚荣矫饰自曝其短。不同你论什么教义灵验,兀自张开真眼,灼灼照看人间。
“说说吧。”
宿怀星睨着脚下那团金红肉骨,“受了香火,为何不顾信徒死活?”
那东西趴着、跪着、曲着,恨不得将头颅缩进空腔里去,吱吱呀呀辩解:“尊上明鉴!非是不愿,小神无能为力啊!”
它指向铜铸古鼎,吞食无数香火,听取无数祈愿,如今软塌塌锈水四溢,恶不忍闻。
“尘世浊重,人心易生魔念。信徒焚香祷告,其贪欲嗔怒痴愚,随香火涌入庙宇。小神微末之能……无以消解……”
早知如此狼狈,它怎会争夺神位?可谁又知晓。彼时人族翻身掌权,高歌猛进。神明与妖勾结,能是什么好东西。不如我取而代之!
取而代之。
天命神君四去其三,星轨移位,周天失衡,天地清气不循常理。它无法净化魔念,日积月累,神庙几乎撑破!
“小神日夜受其侵蚀,已是自身难保,再不逃,怕要堕魔了!我怕失了心智,为祸苍生,这才闭目塞听……”
宿怀星缓了缓神色,语气堪称温柔:“原来如此。你强压着魔秽不外泄,非但无过,反倒有功啊。”
它嚎得辛苦,哭得卖力,半是窃喜,半是心虚:“小神自知有罪,但已竭尽所能……”
宿怀星道:“既然如此‘尽责’,此地人员往来,想必你也清楚。可曾见过本尊怀里这孩子?”
燕安安静静依着他的手臂。眼睛黑而亮,火光一跳一跳映进去,纹丝不动盛满。
它血肉模糊地探出脑袋,金液和血污流淌更深。感知片刻,急切道:“有!有!是前些时日,有个行脚客商带他来的。那商户穿得人模狗样,香火钱还算丰厚,嘴里念念有词,说什么自己是大善人,施舍这没爹的孩子一口饭吃,反被讹诈钱财。他不给,小累赘赖上他了。他说自己真是无奈又冤枉,求小神保佑他消灾,早日甩脱麻烦……然后……”
行商磕完头,趁人不备扔下孩子就跑。它看得分明。小孩蜷缩香案角,呆怔怔不哭不闹。再有人过来烧香,杂念竟不见了!信力清清白白!
信力可以滤清,金身可不可以?
它近魔多年,邪性已生,不管孩子受不受得住,恐吓蛊惑他吸纳魔气。岂料他如同漩涡,九州方圆秽物全引了来!完了!它慌不择路奔逃,喝令庙祝把祸首扔出青州。
这话怎敢直说?
它绝口不提种种恶念,只讲自己收容弃儿,声情并茂,涕泪齐流,活脱脱便是另一个行商,拼命贩卖无辜善良。
宿怀星听着,点着头,笑意温淡,眼梢低垂,一副慈悲相。真金废铁筛过一遍又一遍,审不出东西了。朱红火光倏尔飘落,照亮那团污秽不堪的“神体”。
长焰一卷,魔物除净。
杂质下沉,清气直升。
身心若洗,百骸皆畅。
它嘴角已经往上吊了,预备好一副感激涕零的嘴脸,但眼眶干涩发痛,榨不出一滴热泪。火仍在烧。烧尽了污浊,还要吞它的皮囊!一声惨叫也发不出,一点渣子都留不下,血肉魂魄金箔信仰邪魔青烟、火仍在烧!连烟尘都追着焚尽!
了无痕迹。
那团又哭又笑、又委屈又奸诈的“神明”,仿佛从未存在过。
殿宇空空寂寂。
穹顶彩绘骇然消隐。幢幡宝盖瑟瑟噤声。黑夜惧怕这焚天烈焰,惶急地唤,白日匆忙起身,朝霞尚未赴任,流雾尚未下职,太阳升高了。
宿怀星踱步至神庙后方,微微笑道:“宗主看了这许久热闹,做什么呢?出来吧。”
黯绿的山野给光剖开,显出苍黄的底子。光影交错,空间微微流动,用料考究的长袍显现出来。通明宝镜略染宿尘。荀奕珍惜地捧着,丝毫没有被撞破的尴尬,含笑回应:
“好巧。道君也在。”
晨风清新可爱。
真是干净。荀奕深知此刻酝酿着多大的危险。一招不慎,恐怕他也是灰飞烟灭的下场。呵。不留灰。连精魂带骨肉焚至虚无。
他彻底明白了。
元衡道君,什么博爱仁慈都是障眼法,笑容温和都是演给人看的。他现在和庙里那个没差,被火焰审视着,评判着,抖落抖落,榨干油水。
他笑呵呵看向燕。
语调轻快说:“小友蒙受诸多冤屈不公,我甚心痛。镜天宗虽不才,于神魂之道颇有建树。我立誓此生钻研解法,为小友驱尽伤病……”
“宗主仁义。”宿怀星道,“交易是活人之间的事。”
荀奕头皮发麻。
“活人”。
既是威胁,也是自嘲。
若你宣扬今日所见,我身份暴露,引来仙宗追杀,还管得这个?你再好好想想,你有什么筹码,能叫我立于不败之地。我称霸仙宗,才有你的活路。
荀奕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侥幸,诚恳道:“实不相瞒,如今九州各地魔念积压,善渊观主心急如焚。择圣人,镀金身,解此危局,非清正高洁之辈不可。遍寻之下,唯你最为合宜。我此番前来,一是治疫,二来也有留意观察你的意思。”
“哦。我还要谢你,替我美言几句?”
“……不敢,不敢。”荀奕赔笑,“一旦成圣,天下兴亡与你息息相关,青云掌门岂敢轻慢于你?”
这倒是实话。
宿怀星暗忖。
仙宗势大。如非必要还是别闹翻的好。留在青云山,镇痛疗伤都好。
他暗下决断,面上不动声色,等荀奕把私隐秘辛抖落得彻彻底底,差不多了,朱红火光微微一闪。
荀奕眼睁睁看那光芒闪烁,识海若有似无发烫,他脸色白了白。
宿怀星亲切道:“一点小礼物,留着玩吧。别想自行消除,否则……后果你猜得到。”
荀奕强忍着窥视感,点点头:“道君尽可放心。”尘埃落定,他还想交涉一下,故作轻松说,“其实您不必如此谨慎。‘贬神为妖’已经过去了。若您表明身份……”
宿怀星惊讶地望着他:“你不知道?”
什么?
荀奕糊里糊涂。您不是朱雀神裔么?世间仅剩的净化者。仙门百家追捧您还来不及,何必遮遮掩掩?
宿怀星笑了。
他还以为镜天宗主是个卑劣小人,贪生怕死,卖友通敌……原来根本没搞清他是谁?
也好。
他盘算着,捋了捋小东西扎手的碎发,忽然说:“镜子给我。”
荀奕大惊:“通明镜是我镇派之宝,岂可轻易示人!”一脸的‘我都把命给你了你还要我的镜子?杀猪也没有这么掏的!’痛彻心扉,佯装坚强,“家师临终嘱托,宝镜关乎门派气运……”
“行了。”宿怀星不听这人胡扯,搂着燕,捋开他素净的脸面,“你照一照,他心里想什么,为何自伤?”
荀奕支吾:“照不清。”
宿怀星眼眉一挑。
荀奕硬着头皮说:“‘通明’并非搜魂。是以道观物,以事明心。观其过往行藏,察其现时念动,推演志向本真。哪怕一个人从里到外都是演的,装了一辈子圣君,在我镜天宗看来,他演出来的那个‘道’,就是他的真道,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
“是么。”
宿怀星似笑非笑,“宗主照我如何?看看我这颗心,是真是假,装的又是什么‘道’?”
荀奕打了个哈哈,眼神飘忽:“道君说笑了!镜天宗绝不会随随便便、偷偷摸摸窥伺人心。尤其您这般、嗯,德高望重的大圣人。您放心,这点职业操守,荀某人还是有的。”
嘁。破镜子不知照他多少回。宿怀星懒得戳穿,摆摆手让他滚蛋:“病源铲除了。剩下的事,你解决。”
荀奕如蒙大赦夺路而逃。
宿怀星到山泉边洗手。燕揪着他的衣角,眼神又清又亮。宿怀星道:“你好歹也开开口。是什么人,有什么怨。跟我装小哑巴,我很难办。”
“啊……”
燕怯怯开口。响了。
宿怀星道:“你是谁?从哪里来?”
燕很努力思考,很努力表达,喉管与血气摩擦,捞出第二个字:“梦……”
宿怀星笑:“你从梦里来?”
天大亮。
水潺潺。
飞珠溅玉。
映日生辉。
“燕……以泽,如何?”
宿怀星踏出一步,走出漫长、漫长的噩梦,“从今日起,你就是我开山兼关门弟子了。你有什么仇家,我来杀,我保你一世周全;若你背弃我……”他眨眨眼。
血光。剑光。
那是梦。
不必再想。不必再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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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逐光(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