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姓?是名?燕倒霉蛋?燕小可怜?”
孩童嘴唇翕动。
良久。吐不出第二个字。
“燕……啾啾?”宿怀星自言自语,生出一点久违的乐趣。仙宗压抑沉闷的日子太久了。他骨子里的野性跃跃欲试。这孩子显然大有来头,或有阴谋诡计潜藏其后,那又如何?
这世间,想杀他、害他、从他身上剥皮吸髓的人还少吗?明枪暗箭,刀山火海,他什么没经历过?
燕依着他臂弯,轻得可以被一双手捧走。血仍在流,地面却发干,兴许阳光照瘪了,抑或枯草吸绝了。宿怀星钳着他,吹吹气,血止住,“你要好玩一些。”他说,语气轻飘飘,真心也吝啬,“别轻易死了。”
剑光起落。
他回到临时营地。
“师叔祖回来了!”执律弟子快步迎上,注意到他怀中脏污不堪的小小身影,“这是?”
宿怀星道:“路边捡到的,瞧着还有口气,便带回来了。这孩子根骨奇异,丹药也许无用,熬些小米红枣,慢慢养着。”
一位年长医修自然伸手,将孩子接过去。立刻有人准备热水和干净布巾,还有人关切问道:“师叔祖,您脸色不大好,可是累了?这边有我们照看,您歇息吧。”
宿怀星笑了笑:“无妨。”
他定定神,叫上管事弟子和药堂首徒,询问一应事宜。浓腥和药味蔓延,白日搜救来的伤员沉睡着。重伤反而好治,只要吊住一口气,总有办法可想。真正让医修发愁的,是那些染了疫病的凡人。
“……高热反复,脉象时疾时徐,邪气深伏……”
“丹药可用?”
“试了几种清瘟方子,反而激得病气更烈。”
“善渊观那边?”
“已按规程放出讯号。明日便可汇合。”
“嗯。”
宿怀星应声。上位者的气势不知不觉流露,连忙压了压,宽慰道:“疫疠汹汹,非汝之过。救一人便是莫大善举,莫要苛责己身。”
那医修是依附青云山的小派弟子,不如他们见惯生死,年轻尚轻,心肠尚软,目睹无边惨象,悲戚难抑,得道君劝慰,眼眶发酸,匆匆便去照顾病患。
宿怀星到火塘边坐下。
心脏隐隐作痛。
幻痛。
他捂着胸口,疑心那是空的,反反复复,摸索皮肉与筋骨。隔着素净白衣,他摸到盘金绣纹,另一具身体的血,遥远地泛上来。
这就是离开青云山的坏处了。
剑阵下,他感知压低,本尊与分身关联薄弱;一旦出山,伤痛清晰传渡到这具身体。扑之不灭,角落里阴燃,随时烈火燎原。
昏昏然。光。火光。剑光。破空而来。他低头,心口迸溅的不是血。一小蓬,一小蓬,朱红色羽毛,打着旋儿乱飘。
“……怀星。”
他冷眼旁观。朱羽漫天飘散,凶兵怆然归鞘,畏缩缩,血淋淋,捧他的手,唤他的名。
“疼吗?”
尽说废话。
心脏被捅碎,你疼不疼?
黑暗涌过来了。无形无质,无边无际,悄无声息侵染梦境。宿怀星踏着虚妄的光明,看到另一个自己。年幼的,懵懂的,无忧无虑,不知大祸将临。
然后黑暗来了。
祂来了。
尽管爱吧,欢笑吧,天魔会将甜蜜酿成苦果,生命换做消亡,你所得到的一切,即是痛苦之源,明知如此,你还会踏出那一步吗?
他站着。一直站着。既没有向前迎接,也没有转身逃离。
你总不能把阳光拿走,你总不能把风雨拿走,白云苍狗,总有“我”还存在着。
“你”是谁?
黑影扭曲晃动,熟悉陌生的脸。眉眼依稀是如今的轮廓,神态截然不同。狂妄,乖张,睥睨天下,他是谁?他是……
哗——
宿怀星猛地睁开眼,心腔咚咚狂跳。夜色依旧,他睡了多久?手臂被人软软推一下,他微怔。
是燕。
跪坐着。身上洗刷干净,瘦骨伶仃,沉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喉管积血不大能说话,声音干涩嘶哑:
“不……梦……”
宿怀星听懂了。不要做梦?让他不要做梦?他失笑:“你知道什么是梦?你也……会做梦吗?”
燕似乎有些急切,从火边挪到风口,细瘦的身子挡着夜,吃力地说:“梦。不好。”
宿怀星故意岔开话题:
“天快亮了。”
“伤口疼吗?”
“饿不饿?”
“啊呀,有蛇。”
随意的关切的荒唐的各种各样闲言碎语,想从干瘪躯壳榨出一点儿反应。
没反应。
燕静静望着他。夜风的凉,火塘的热,一齐撞到眼中,光点纷飞,像焰火。
天边染上淡淡金红。
营地忙碌起来了。换班的低语,药罐拿下,风声,吞咽声,呼痛声。
黑暗退去。
黎明破晓。
这一夜,祂没有再来。
宿怀星恢复懒散调性,一手将小东西捞进怀里,亲力亲为照应。不时有人回头观望,眼神分明在说:师叔祖殚精竭虑,不忘关照稚弱孩童,何等崇高的品格!
宿怀星泰然处之,品评指点:“待会我走开,你要扑过来,哭着喊着别丢下你。知道吗?”
那场面想想就很有意思。
他随口一说,不指望回应。让一个说话不利索的小东西配合演戏,未免异想天开。
“仁爱”播撒差不多了,宿怀星顺手把道具一放。不等起身,衣角被紧紧攥住。小东西果真猛扑过来,小脸仰着,直愣愣盯住他,四目相对,宿怀星竟有种魂不附体的错觉。
他堪堪收敛心神,弯下腰,轻拍那单薄的脊背:“好了好了,不丢下你……这般黏人?”语气又温柔又无奈,动作又生疏又努力,凑到耳边悄悄说,“我要去疫区,很可怕哦。”
燕闷不吭声依在怀中。
细弱的脖颈支起颅骨,头发乱蓬蓬。宿怀星理了理,扎手。他笑一声:“罢了,便带着你吧。”
州城已封。不同于外围的荒凉死寂,越往里走,反而有种全新的秩序。艾草熏的味道很浓。各家各户门窗紧闭,街上不见人,只有零星几个衙役在巡视。
善渊观弟子前来碰头。为首那位青年看起来十分干练,面容板正,神态严肃,见到他们一行人,直接说道:“情况不容乐观。请随我来。”
城中老街,石阶自地面陡降,斜斜刺进黑暗。草帘厚重地垂落,隔绝内外。
“病患畏光,大多安置于地下。”青年修士在前领路,“此疫非同寻常,瘟毒直侵神魂。务必守住心神,不可过度悲悯,不可惊惧厌恶,否则恐生不测。”
宿怀星轻轻收拢手臂。怀中布衣轻悄,气息细微不可闻。“你不会大悲大喜,倒是省心。”话虽如此,仍催起符箓,促狭地贴上脑门。燕乖乖不动,阴风阵阵,符纸忽起忽落。
地窖下,光线极昏暗,萤石灯裹着粗厚滤布。地面铺满干草,许多黑影蜷缩其间,颤抖、干咳,少有大声哭喊。
忽的,白光一晃。
宿怀星不动声色看去。角落站着人,手持一面螺钿铜镜,衣裳比善渊观养眼多了,甚至不像道袍。
“这位是镜天宗主。”青年修士郑重介绍,“查清疫病本源,多亏了他。”
宿怀星看那镜子就直觉不好。克星啊!镜天宗修魂修灵性,通明镜遍看人心洞若观火。他杵这儿跟盘菜有甚么区别?千防万防,送菜下窖……
镜天宗主没有闲谈的意思。
左照,右照,镜光往人眼里扎。
青年修士遵从礼数等他开口,等了个晃眼,实在心急,抢先说:“疫毒依附于经络。感染之初毫无征兆,可潜伏数日、数月,乃至一年以上。沿神络上溯,最终……”他虚点眉心,“泥丸宫,藏神之府,毒侵此处,腐蚀‘胎光’。病患随之高热、畏火、神智错乱、狂躁好斗,最终精气衰竭。”
说这么多,青云山的前辈能听懂么?不懂怎么办?怎么解释?他们已经够忙了,没空逢迎上使!青年硬着头皮行礼:“道君,情况便是如此,不知您有何指教?”
宿怀星盯着那面镜子,随口说:“让他们晒晒太阳。”
“什么?!”
善渊观弟子闻言,很是气愤。他两次三番强调病人“畏光”!道君、尊长,果然是来添乱的!闭关久了,不顾人命,不听人话!?
青云弟子怒目而视。
师叔祖行事必有深意,谁给你的胆子大小声,找死吗?
论气势,医修哪拼得过剑修。
善渊观弟子败下阵来,转头问:“宗主,您意下如何?”
镜天宗主“嗯”了声,扣着镜子说:“原来如此!我明白了,道君英明,一语点醒梦中人。”
这!?
善渊观弟子心凉。
原来镜天宗主,也会屈从于名势,折了风骨?
宗主道:“我想错了。畏光的不是病患,是疫毒!毒侵神络,蒙蔽感知,使宿主避光以自保。胎光主神意,掌灵觉,察得邪祟侵体,遂振阳气,魂魄如同烈焰炙烤,常温于他们已是酷热,是以他们如此‘畏火’、‘畏光’。
“疫毒不去,阳气过度消耗。此时退外热,使得内热愈炽。原来如此,原来症结在此。”镜天宗主叹服,“道君一言,真乃拨云见日。”
青云弟子昂首挺胸,听从宗主指点,症状稍轻、还能稍稍动弹的病人,逐个移出去,移到树荫之间,小心慢晒。
善渊观弟子跟着忙。心中不免羞愧。他们见多了沽名钓誉之辈,以为道君也是来做戏挣名望,先就有偏见……疫毒让病患分不清何为善、何为恶,他们何尝不是如此?
宿怀星倒没想那么多。
侵染神魂。旁人听来可怕,他闭上眼就是。蒙蔽感知,溺毙真心,正邪颠倒,以痛为乐。这本是祂擅长的把戏。
但阳光是夺不走的。
他长舒一口气,惬意地眯起眼。姿态够不够圣人,够不够慈悲?管它呢。他只想晒晒太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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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逐光(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