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漏如倾。水幕界开了天与地,歌声推开了风和雨,声浪叠着声浪,密匝匝推得夜色直晃。一行人在雨中显出形状。伞,灰的、赭的、蒙着淡青的。灯,昏蒙、黄浊,只够照见脚背上的泥。
这样大的雨,这样狂的风,千巡水竟不能攀升一分,眼看就要漫上来了,却始终相隔堤岸,翻腾,挣扎,退却。乡民绕水而行,合着众人的力气,引吭高歌。
合欢宗首席并几名妖修随行护卫,以防再出闪失。司祭和魂师也在,一个刻记歌谣,一个观察水面,配合默契,显然见惯了邪神淫祀。
宿怀星缀在队伍末尾。
视线穿透绵绵阴雨,窥见其后亘古运行的星轨。因着狂风骤雨,显得比平日危险些。
观星辨势,此地本该物阜民丰,怎沦为阴邪绝境?暴雨,哀歌,水吼……怨气与歌声碰撞,似乎有庞然巨大的影子,逐渐从黑水湖底,浮现出来。
燕以泽紧紧揪着他的衣角。宿怀星反握住那双手,感觉比平时体温更低:“不舒服?”
燕以泽仰起脸,眼神飘忽而迷茫:“听他们唱歌……有些难过。”
“那不听了。”宿怀星预备捏诀。
“听的!”燕以泽急忙道,昂首挺胸证明自己很有精神,“以泽可以的!”
宿怀星拿逞强的小徒弟没办法,伸手一揽,将人整个儿抱起来。燕以泽咕哝什么“长大啦”“长高啦”“自己可以”,欢心忍也忍不住,高高兴兴挽住手臂,脸颊贴着他的肩窝。
轰——
歌声被惊雷劈断。
狂风肆虐。火苗疯狂窜动。几名妖修迅速从水岸边缘撤开。首席苏峤快步奔来,雨水打湿她的鬓发,淡金眼瞳忽而翕张,色转深黯。
“道君,此地邪气催动龙性。我让她们先退。”
宿怀星颔首表示知晓,视线越过她,投向黑水中央。庞大模糊的黑影浮浮沉沉,偶尔显出扭曲类人的轮廓,很快被暴雨打散。
那便是百姓敬畏的“水神娘娘”?
连精怪都算不上。
它号哭着,不断不断重复,一声比一声急切,一声比一声凄厉:
“……在哪?”
“……水……”
“水啊……水在哪!!”
那声音,是男也是女,是老也是少,千千万万濒死的呐喊,在浩瀚无边的水域中央,在巨浪滔天的阴湿雨夜,哀嚎不绝、寻找着“水”?
天上地下,不都是水?
不!!
不!!!
天上是龙!地下是仙!水啊——水——在哪?!无数混淆的呓语交汇,它越发狂乱,越发绝望,突然,水面沉滞,夜幕陷入诡异的平静,暴雨亦无法砸开涟漪,千巡水凝固了。
它没有明确五官,但所有人都能清晰感知,它调转“方向”,执念死死锁定燕以泽!
“水!”
“水——!!”
哀鸣尖锐至极撕裂雨幕,以劈山断海之势撞击堤岸!
宿怀星正准备与这“水神”缠斗一番,做出舍身镇压力有不逮的壮烈场面。
它竟敢恐吓以泽?
找死!
哪还管得计划,甚至懒得用什么精妙术法,真元悍然爆发。黑影似是扑进烈火,悄无声息蒸腾,水汽撞上冷风,纷纷凝落成雨。
然而它不是神、不是精怪,它根本没个实体,怨念分合聚散直扑燕以泽!宿怀星想也不想罩住徒弟,热浪激流,黑影被迫转了个折,与火焰正面相对。
岸边魂师持镜观战。镜外狂风骤雨,镜内魂冤鬼哭。看似一缕黑影,其后牵扯着千千万万,无边无际无穷无尽从漆黑水底涌出,前赴后继扑来!
水底下哪有什么淤泥水草?分明是累累尸骨,怨毒洪流,要将白衣仙尊彻底吞没!宿怀星察觉诸般异变,迎着冤鬼再进一步。他并指如剑,朱光凝成一道细锐火线,横斩长川。
怨气生生从中切断。
暴雨倾盆而下,天地间水灵大盛,离火不继,斩断怨流后稍稍暗淡,终究不能焚尽黑水。宿怀星面色微白,只觉识海乱糟糟,哭啊喊啊恨啊,吵得头疼。
“道君、您……”
魂师双手颤抖捧着法镜,嘴唇哆嗦半天,一遍遍重看镜光,两眼发愣声音发飘,“您体内,有、十万……冤魂……”
“多少?”
宿怀星揉按眉心的动作顿住。
魂师几乎把脸贴上镜面,看了又看。十万!就是这个数!天啊、十万水鬼,抢夺宿主意志,这、这……道君怕不是中邪了!!
司祭道:“你能封印多少?”
魂师道:“至多五百。若我镜天宗主全力施为,约莫一万。”哪怕全宗门拉上,长老护法执事亲传后山扫雪汲水洗镜子的顶了天了也只半数。这、怎生是好!
司祭道:“可否联络冥使?”
魂师道:“不成。冥使冥船久过其任,来不及收魂……”
宿怀星心下暗喜,中邪已成定局,只需他悲壮回山,盛凌霄不信也得信。低头一看。以泽牢记他“修炼秘技”,闷不吭声,安静依偎在怀里。乖崽崽。
他凝神片刻,“坚强”地挺直脊梁,声音略低哑,仿佛承受极大负担:“继续巡水。”
魂师观测怨气流向,谨慎道:“侵入您灵台识海的,只是一小部分。”水中冤魂更多,多得多,简直无法计量。首先冲上岸这些暴戾,强悍,好斗;水下那些相对而言平和些,看来不会再现身作祟。
镇邪成功了。
魂师全无喜色。
此情此景着实超乎认知。如此多冤魂!惊世骇俗!全塞进一个人脑子里!
宿怀星欣慰道:“如此便好。能换得百姓安宁,些许代价,值得。”
众人肃然起敬。
司祭一想到自己曾质疑道君为民的仁心,羞愧得无地自容。
宿怀星乘胜追击,请司祭传讯观主,请魂师告知宗主,请首席散播谣、咳,传颂他力挽狂澜的伟大事迹。
一切处置妥当。
回到祠庙,舒舒服服躺下。
睡不着。
他掀起眼帘,就看见小徒弟跪伏床沿边,眼中满是担忧后怕,仍是一言不发,怕自己搅扰师尊“参悟”。
宿怀星眉目温柔:“没事了。”
微凉的掌心拢过来,效力轻微啄吸神魂。宿怀星轻轻按住他手腕:“还乱动。不信师父?”
燕以泽摇摇头,沮丧地垂低脑袋。
宿怀星道:“撒娇也不行。赶快修炼,等你筑基结丹,有的是帮忙的时候,嗯?”
“嗯!”
燕以泽打起精神。
宿怀星安心调息。以泽日常修行不需要提点,他徒弟就是这么聪慧灵巧。巧。灵、洿畎浍沝灥湬洜氶氷沊泴沯氺洯柡沕,嘶,叽里咕噜吵啥呢!恼火地沉进识海。十万冤魂挤作一团冲击撕咬哭嚎,水——水——找到了!找到了!!
‘为何盯上他?’
‘水沝淼氶氷沊泴——’
‘说清楚。本座心情一好,让你们尝两口?’
万千咆哮交织迥异分歧同心悲伤愤怒期冀仇恨不可开交。宿怀星放弃同它们交流,抓来最烈的一只鬼魂。
意识短暂剥离。
水。雨水。从脚踝爬上来,没过膝弯,没过胸膛,鼻端是土腥味,铁锈味,呼吸的冰冷,灌进喉咙,灌进肺腑,天地成井,四壁倾水,呼救,离唇就被风刃剁碎。
天光惨淡。
苍青色。
原先的路成了河,原先的田成了湖,千里江山,一片汪洋。
天亡我大梁。
长街翻涌。屋脊孤悬。一张张仰天的嘴,祈仙、祈神、祈人。
视野被雨托起。
一寸寸抬高。
石台高砌。
公主凭栏远眺,罗裙几乎遮不住高隆肚腹。她的灵魂从中劈成两半。一半传承于家国,骄傲锐利意气风发;一半毁灭于孽种,臃肿迟缓陌生绝望。两股血逆向奔涌,取她的命,夺她的魂。
苍青龙影盘踞云端。
惨淡一线日光,照不穿巍巍上神。人间波涛万顷,天上瑞气千条。青影愈发深邃,时而有一二处通透流光,夸耀这无边福泽。
祂降临凡尘。
融骨血,共命轨,古往今来,感孕神子有几人?
……
原来如此。
宿怀星明白了。
龙祖飞升后,诱骗人族公主神交,罪行是真,前因后果都是假的。淫性只是祂俘获公主的卑鄙手段。东宫青龙并非“恼羞成怒”,它们“降罚”,屠灭一国,百万黎庶,只为龙神铺路!
天道有衡。
梁国本该物阜民丰,遭此大难,天命于别处补偿。公主幸存,国运系之一身,她就是名副其实的天道宠儿。龙神借腹降世,不止灭她的国,还要吸尽她的气运。
难怪仙宗闭口不谈。
那高踞九天的恶龙不死,百万冤魂如何往生?
……
雨。水。淹没城池。淹没国都。千里疆土一朝沦丧。军士向谁挥刀?
龙在天上。
龙在腹中。
水势愈凶愈急。浪头如千万白甲骑兵,宫门踏碎,华袍浸满了雨,狂风中猎猎翻飞。金线炸开一瞬星火。
嗵——
水面开合。
她投身入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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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涉水(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