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延心头一紧,强压着自己平静地抬眸与裴宿对视,“是么,我从小在吹雪殿上长大,记事时就每日给祖师上香。新入宗门的弟子入门先去拜谁,我还真不够清楚。”
裴宿不知想到了什么,一张淬了毒的嘴难得地闭上了。二人一路无话,从归墟峰下一步一阶登上了峰顶。
清微剑宗之所以能够成为当今昭洲最大的修仙宗门,是因为千年前有位道祖温雪霆白日飞升。飞升之时,飘渺的仙乐全境可闻。世间关于他的传闻甚广,据说有人亲见他身披紫霞、踏着仙梯扶摇而上,只是过了千年,传闻的真实性不再可考究。
因为有这么一位祖师存在,清微剑宗弟子无论拜入哪座峰下,入门后都要一阶一阶凭尚且脆弱的凡人之身爬上归墟峰吹雪殿,给当温雪霆上香。
随着修行精进,爬上吹雪殿的弟子也会觉得越来越轻松,修炼有成者甚至可以缩地成寸,只需一步就可以从山脚下走到吹雪殿前。
温延没带弟子去上香更是说不过去。原主是个孤儿,无名无姓,被长老普愿道人捡到,让他随了祖师姓温,把他放在吹雪殿里头养大。
但温延觉得他阵带裴宿来上香才是倒反天罡。一个穿书过来占了原主身体的假剑修,带一个假弟子,去给祖师上香?若是温雪霆真的位列仙班,那得气得发一道天雷下来劈死他们二人。
可裴宿没给温延什么选择,铁了心的要逼温延带他去上香。
远远地,温延瞧见吹雪殿的大门的斑驳朱漆。吹雪殿虽然叫殿,但除了建筑面积之外看不出一点恢弘的模样。
主殿室内陈设极其简单,除了清微剑宗祖师爷温雪霆的画像就是供桌,还有三个供人跪拜的团蒲,似乎不要人长待,以免扰了祖师清净。
温延怀疑要是哪天积雪把吹雪殿给压垮了,物资损失都不到一百灵石。
见到吹雪殿这幅模样,温延总算是知道他的住所为什么如此简陋了。原来不只是他穷,整个归墟峰都很穷。当然,也有可能是一种特地选择的装修风格。
整个吹雪殿透着一股不近人情的味儿,连祖师爷的画像也不看向人,只有一个背影,满头白发,身姿颀长,踏着九色云霞,正是登仙之时的景象。
“你们清微剑宗的祖师对自己真下得去手。”裴宿悄声对温延说。
“怎么说?”
裴宿用一种耐人寻味的眼神盯着温延,好半晌才开口,解释道是耐心,“修众生道者须得博爱众生,不能偏失,所以他自斩情丝,青丝皆白。你们清微现在连祖师爷的生平都不教了么。”
温延继承的原主记忆里是有这段,但这种细枝末节的知识他一下子想不起来,只是这在旁人眼里那就回非常奇怪了,温延只能想办法糊弄过去,“你说的是这个?自然是知道的,道心坚定者方能登仙,祖师爷不是等闲之辈,能行此事不足为奇。”
“听起来你对温雪霆很是崇敬。怎么,也想修众生道?”裴宿的目光停在温延的头发上,眉头微不可查地皱起。
“如果修为停滞,也可以一试。”温延随口答应着。原主似乎在吹雪殿侍奉的年月很长,弄得温延也不由自主地观察今日的供品是否得当。
画像下头的长方供桌上的冬凌桃枝有几个花苞枯萎了,温延往放置桃枝的琉璃瓶内一瞧,果然没添水。温延也就顺手添了水,又把从乾坤袋里取了一份芙蓉糕放上供桌,聊表打扰仙人的歉意。毕竟他算是占了温雪霆看大的原主的身体。
看着那碟鲜花模样的芙蓉糕,温延又恍惚了一瞬,原主的记忆涌了上来。当年还小的原主温延被挂在归墟峰主楚行风名下,住在吹雪殿的后殿,没少吃这些撤下来的供品。
几名外门弟子进殿扫洒,有外人在,温延也就只能继续装裴宿的师尊。
他为他们俩各取了三支香,温延先行跪在了团蒲上,敬香后行九拜之仪,“祖师,弟子温延新引一人入门,姓裴名宿,特来叩拜师祖。”
裴宿跪在温延右侧的团蒲上,他跪画像倒很痛快,也行九拜,“弟子裴宿,初入清微,前来请安。”
温延把香插进香炉里,香灰落到他的手背上,像是一种警示。但温延现在已知裴宿真实身份,再警示也没用,他也玩不过这位魔头。
“温延,也给我取香来。”一人立在殿外,半靠着殿门,面容年轻但神情里隐隐有种疲惫,只看眼睛像个缺了精气神的中年人。他一身白衣,衣角坠着青色的绦子。一个名字随着背徐徐飘落的新雪浮现在温延的意识里,“师尊,”温延乖乖喊人,点了香递过去。
来人是归墟峰主楚行风。原主和楚行风关系也一般,也是原主和裴宿那种像陌生人一样的相处模式。
毕竟原主只是一个挂了名的弟子,照料小孩又麻烦,当年的楚行风自己也还爱玩,领了宗门行走的职务,实则在三洲游山玩水。楚行风知道放原主在吹雪殿养着也是有吃有喝,就不再管。
原主又早熟,十岁出头就已经很明白人情,知道楚行风不爱管事,就也没怎么去打搅过楚行风。师徒二人算是从没熟络过。
楚行风的眼神里有了些波动,站直了身子,“特地领徒弟上来上香?你徒弟灵根很好,少年英才。”楚行风开口点评,但也只给了裴宿这么一句话。
“也算来辞行,要去青城待一段时间。去杀个地阶妖兽,我弟子尚在炼气,如果裴宿在修行上有疑问,还要师尊帮忙指点。”
温延撇见裴宿抬起头来,似乎要说话,赶忙又补充道,“炼气修士,跟我去青城捉妖兽实在不方便。”
这话像是在说给楚行风听,实则是在求裴宿好好想想自己这个假身份的实力,不要闹了。
“跟我当年一样,不爱带小孩。”楚行风的声音有些沉闷,“好好带他。”
“弟子会的。”温延恭谨答应着。
他余光撇见裴宿的脸色黑得像锅底一样,一看就是对自己被称为“小孩”很不满意。但他不开心了温延也就开心了。
“去青城花费不会少,灵石可还够?”楚行风问。
“这趟任务下来倒还有赚头,我们剑修风餐露宿倒也能习惯。”温延按照原主的简朴形象乖乖答话。
“出门在外,不要太省。你没出过远门,这一趟都快到逍洲了,没钱更是不行。”楚行风解下一个蓝色乾坤袋,往里看了一眼,直接整个乾坤袋抛给了温延。
温延一把接住,还挺惊讶的,这就像有个现代人把整个钱包都丢给他了,里头可能有身份证、驾驶证、银行卡。而且不是说原主与楚行风关系不近么?
原来清微剑宗专出这种面冷心热的人。温延心里乐开了花,觉得自己像个新年拿红包的小孩,非常想看里头到底有多少钱,但是还得捂着自己的口袋说不拿。
他现在有点明白了,楚行风这是早就等着想与弟子修复关系,只要有机会就会给温延帮助,只不过原主一向冷漠又好强,完美地错开了所有的机会。
像是看出了温延的吃惊,楚行风咳了一声解释道,“别人送的,里头就一些散碎灵石。这袋子都没挂几天,便宜你小子了。”
看来乾坤袋还是预备役师娘送的。
“师娘会不会不太开心?”
“师什么娘。大人的事小孩少管。”
或许是师傅看弟子都觉得永远是孩子,三百余岁的温延在楚行风嘴里也还是个孩子。两句不着调的插科打诨,倒让二人僵硬的师徒关系软化了不少。
“不行。”温延把蓝色乾坤袋翻转过来,没点灵石数目,直接全倒进了自己的乾坤袋里,“袋子还是还给您,我可不敢收。”
“磨磨唧唧。”楚行风接过了袋子,也没再多说什么,“遇事就传信过来。”
“这些灵石算是跟师尊借的,回来后再还给师尊。”温延面上装得恭谨,叫人看不出他的一点儿小心思。出差转旅游,还有人垫钱,多好的事情啊!他不拿沈宁的那是因为沈宁算陌生人,但师徒关系又是另一种情况,让楚行风有机会照拂他,楚行风才会真把温延当弟子庇护。
楚行风下拜上香,转身对温延交代,“既然你要去青城,这个月的灵丹先服了吧。”他取出一小巧瓷瓶,倒出一丸紫黑色丹药。
楚行风说得平常,而且也是原主每个月都需要吃,温延也就接过来一仰头服了丹。
下山路上,温延对裴宿悄声说:“我去青城不会太久,劳烦魔君近日低调做人,我定不会毁约。”
“青城邻近逍洲,我也去看看。你一个昭洲修士,去逍洲地界被人害了我找谁要账去?”
“可弟子裴宿总该在宗门内待着。”
“那‘裴宿’就会在宗门里待着。”裴宿轻笑着摇了摇头,“金丹修士,怎么会这么没见识,不是说你读遍了天机阁四层以下的书?竟然不知道分神术?”
裴宿眨着一双湿润的狐狸眼,“我陪你去青城,高不高兴。”
“不劳魔君费心。”温延心里头在翻白眼,裴宿这厮还演上瘾了。
“无趣。”裴宿加快了脚步,又想起什么,忽然转身对温延说,“你也不算笨的,看来你也早有要出宗门的打算,这一趟是先去逍洲踩点?……你们昭洲人啊,道貌岸然。”
他取了一枚丹药给温延,“清心丹。吃吧,这一丸算送给你。”
温延能看出裴宿意有所指,但这位谜语人温延也惹不起,不敢问太多,丹药更是不敢吃。
“不识好歹。”裴宿收回了丹药
下一秒,温延还没反应过来,裴宿那颗丹药已经拍进了他嘴里。
“你又弄什么!”
丹药入口即化,像是有生命一样主动地往温延的喉舌里钻,温延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清心丹引动的灵息流水一般滑过温延体内筋络,像是把附在温延筋脉上的污物给洗了去,温延一下子觉得清醒不少,体内灵息也比原先干净许多。
温延从愤怒中冷静下来,看着裴宿发怔。
他不傻,丹药一化他就知道裴宿给他的是好东西。但是这又是为什么,这位魔头到底在想什么,要帮他,还是害他?他们的交易已经板上钉钉,裴宿做这些多余的事情到底有什么意义?难不成还真想和他做什么后续合作吗?
“救你,你说弄什么?”裴宿拧着眉头,“要真要害你,还需要用丹?你自己也知道你一直在吃的是什么吧。每月一丸,很是肯下心思。”
不,真不知道。
但温延有了一个猜测,可能是中了修仙小说常见的套路:有大佬想要夺舍主角。楚行风给他丹药时神情坦荡,不像是他。能够指使得动楚行风的,恐怕也只有前任掌门、也就是现在的隐退长老普愿道人了。
当世最强的修士,想要原主的性命,或者说原主的躯壳。而温延一直觉得是魔头的这位,倒发了一分善心想要救他。
“这一遭出了宗门就当死在外面吧,不要再回来了。我可以卖你个人情,替你做个假死。宗门里的魂灯不是问题,逍洲自有秘术。”
“那你要什么呢。”温延的声音有些哑。原主像是不知道每月服的丹药有问题,至少温延从原主的记忆里未曾窥见丝毫怀疑。那楚行风呢,他又知道多少,他会知道自己正在加害他想重新培养起感情的弟子吗。
裴宿看向远处,“想帮就帮,想杀就杀,这就是所谓道心澄明。”
“可我欠不下这个人情。”温延的嘴唇抿成一线。
裴宿没有必须要帮他的理由,飘忽不定一个念头,可以帮他,也可以随时把他置于死地,温延吃过这种依靠别人给的东西的苦头,不愿意再上一回当。
裴宿看了他许久,冷哼一声,“随你吧。”
温延这个人,愈发让他看不明白,有时候会接受别人的小恩小惠,但有时候又把界限划得很清。可他又是怎样区分谁能在界内、谁又在界外呢。
不过交易对象无论怎么算,都确实该在界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