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有山纵使有一万个不服,面对肃澄屠山的可能性,也不得不服软。
他沉吟片刻,对肃澄说:“你给我松绑,我才能拿出符节。”
肃澄无动于衷,继续喝着他的茶,乐桃怀疑茶壶早空了,这人一直就是在装样子。
乐桃躺在肃澄身后的地上,浑身的酸麻感越来越剧烈,但她实在不想被岑有山发现自己的存在,只能咬紧牙关,紧闭双眼,继续扮成尸体的模样。
岑有山见肃澄没有反应,只好改口:“你不给我松绑也行,但至少把我的手解开吧。”
乐桃不禁有些吃惊,她以为岑有山都和肃澄是同门了,至少会知道他听不见,怎么如今看起来好像他也并不知情。
她忍着不适在心里唤着肃澄,对他说:“魔尊先生,那边的爷爷让你给他松绑,他才能把符节给你。”
“叫你弟子送到山下,放在祭坛上左数第二个盘子里,”肃澄头都不抬,吩咐岑有山道,“你别装了,你根本没带符节。”
紧接着,肃澄从袖子里掏出一枚白符,捏着它站起身,走到岑有山身边,问:“说吧,找谁送?等我拿到东西了,再给你松绑。”
岑有山气得捏紧拳头,关节“咯吱”作响,但他连话都没说呢,肃澄就敏锐地捕捉到他的念头,点点头,面带微笑,道:“看来,你和你的内门女弟子,关系甚是密切。”
岑有山老脸一红,额头滚落两滴冷汗,粘在眉毛上,脖子青筋暴起,那句骂娘的话憋了半天,终于是爆了出来:“你他娘的别太欺人太甚!”
“别担心,师叔不会干预你的个人生活,”肃澄左手把额角的碎发拨到耳后,右手燃起青蓝色火苗,将白符烧得干干净净,“麻烦您老人家在这里待一会儿。”
乐桃听到这句话,内心差点尖叫了起来,她才不想和岑有山共处一室哇!
万一他一会儿找她说话呢?想想也太尴尬了!
她烦躁得眼前黑一阵紫一阵,却猛然感受到腰上有道坚实的力量把自己托举了起来,乐桃睁开眼,差点和那亭柱子面贴面,原来肃澄竟把她头朝下扛在肩上,正闲庭信步地走出结界。
“我呢?”小台蹦跳着跑到肃澄面前。
肃澄低头,伸出空着的那只手,小台蹭了蹭他的掌心,肃澄趁机微微屈身捏住它的一条桌腿,小台扭捏地刚想逃,就被他拽住往前拖。
“老大!痛!”小台高喝。
肃澄没理它,继续一手架着乐桃、一手拎着桌子精往前走。无论他面容如何精致从容,远看都像个拖家带口去逃难的老父亲。
乐桃的肚子刚好硌在他的肩胛骨上,硌得难受,她心惊胆战地抓紧肃澄的衣角,咽着唾沫微微仰头,试图调整自己的姿势,没想到竟与面露震惊的岑有山不小心撞上视线。
乐桃赶忙闭眼,捂住脸,生怕被他记住面容。
她的变身形态已经被一千多号人记住了,没变身的形态要再与魔尊扯上任何关系,她还要不要在人间混了?
“哦?和我扯上关系,让你如此难堪?”乐桃的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肃澄的语气冷冰冰的,带着些许怒意,乐桃觉得自己现在不管说什么,都不能让他开心,索性闭嘴,盯着地面的青苔放空自己。
肃澄斜着眼睛瞟了一眼肩上的乐桃,双眉紧锁,一言不发地走了大概十分钟,在一棵树前停了下来。
他把乐桃放下,将她靠在树边坐稳,随后朝着另一手拖着的小台吹口气,小台便重新化作金色小树枝被收回他的袖里。
乐桃慢吞吞睁开眼,还没来得及看清四周,就被他强硬叮嘱:“闭上。”
乐桃委屈地重新闭上眼睛,在心里吐槽:“凶什么凶......等我有一天比你厉害了,我也凶你......”
肃澄扬手一挥,换上一套黑色的袍子,随后在掌心凝起一团黑紫色的气团。
他把气团缓缓推向乐桃的肺部,下了另一道指示:“吸气,用力吸。”
乐桃直觉一股寒流冲上心间,喉咙里涌上极苦的液体,瞬间口腔和舌根都是那种阴寒苦涩的味道,刺激得她想吐,根本呼吸不上来。肃澄却用一根手指抵住她的喉间,把她的气生生抵在气管里。
“吸气,”他加重语气,重复一遍,“快些。”
乐桃强忍着呕吐的**,用鼻子从外界抢夺些稀薄的气体进来,但那股气不断与肃澄送进来的气团起冲突,上下冲撞着她的五脏六腑,乐桃实在是没忍住,眼角的泪不受控滚落下来,而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她恍惚间,居然听到肃澄在喊她的名字。
他轻轻摇晃着她的肩,有些不熟练地念着“乐桃”二字。他的念法听起来就仿若那字词从未出现在他的语言系统里一般,短短两个音节念得磕磕绊绊,生涩极了。
乐桃还是第一次听他叫自己的名字,不由得心头一颤,赶忙把最后一股乱窜的气吞下去,强撑着精神想要睁眼回应他,却听他自言自语道:“若丢在这里,会被野狗吃了。”
“丢在河道里?”肃澄又说,“隔两日尸体浮上来怕是都肿了。”
没想到临死前还要被他这般羞辱,乐桃气得深深吸上一口气,费力抬起手伸向他。一口浊气卡在喉咙,她的那句“桃桃魔力,变身”怎么也喊不出声。
事到如今,她也什么都不怕了。对于这人世间,她来得莫名其妙,死得也莫名其妙,不如死之前做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比如和这个四界公敌来个同归于尽。
思忖间,她的胸口因这口气胀起,全部血液从四肢百骸流回肺与心脏,身体像是被安了台马达,血管“笃笃笃”跳个不停。
她的眼前倏然闪过一道亮光,那亮光却并非从外界而来,而是从她的脚底一路蔓延开,水流一般流淌过她的内脏和躯干,最后汇聚在她的眼前。
怎么回事?先前所有的痛苦和酸胀之感被那道光清除得干干净净,她总算能顺畅呼吸起来。
太好了,乐桃想,她好像不用死了。
“早吸气,你又何须受这么多苦?”肃澄拍拍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把手背在身后,“你并非没有资质,但依你的资质,若想超过我,大概需要不吃不喝修炼两千五百年。”
“说到吃喝,”他难得这么多话,“陌生人随便递给你东西,你都敢吃?同样的亏你要吃几次?”
乐桃依旧徜徉在那道温暖的光里,听了他的话,心下也没有先前那般气愤。她揉了揉眼睛,把眼角的泪抹掉,定定得望着面露得意神色的肃澄,在心里问:“你......是不是在监视我?”
“我需要监视?”他不屑一顾地冷哼道,“这天下发生何事,我都能轻易知晓。”
乐桃又问:“那你为什么要管我?”
“我管你?”肃澄觉得有些好笑,背过去的手收回,交叉抱在胸前,“我为何要管你?”
“可是......”乐桃想着想着,倒自个儿先怂了起来,“可是你不是知道没有药吗?为什么要我去找呀?”
“只是给你找些事做,别随意同陌生人乱说话罢了。毕竟你似乎学不会稳重。”
肃澄边说这话时,边在乐桃面前伸手挥了挥,霎时间,苍雀山脚下祭坛前的影像便投射在她的面前。肃澄挑着半边眉毛,示意她朝里面看。
只见画面中一个瘦高又面容姣好的青衣女子正靠近祭坛,她四处张望了片刻,在确定没有任何人看到她后,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金色的虎头符节,后轻轻挪开盘子上的瓜果,将符节放了进去,又把瓜果重新整齐排布好。
肃澄略一伸手,那个虎头符节就从画面中的盘子滚到了他的手上。他看都没看,就把符节甩给乐桃,连带着一个荷包一起丢给她,说道:“符节是进宫用的,钱是岑有山的。这笔钱够你在人界逍遥许久了。”
紧接着,他的装扮又瞬间变回了青绿色。他的眼下不知何时变得乌青一片,细细密密的冷汗从额角渗出。
乐桃没注意他的状态,捡起掉在地上的符节,犹豫地盯着岑有山的荷包发呆。
肃澄隔空抓起那个荷包,把它拽到乐桃的膝盖上,轻咳了一声,说:“他们钱多了去了,都是搜刮民脂民膏得来的,你尽管用,就当还富于民。”
“对了,岑有山浑身上下所有东西都会是假的,”他说这话时,转过身去微微弯了弯腰,“只有钱不会是假的。”
乐桃又踟蹰了两秒,最终决定捡起钱,就像他说的那样,还富于民。
“准备好了?”肃澄回过头来。
乐桃点点头,她已经不难受了,甚至可以说,她现在极其舒适,前所未有的舒适。
肃澄端详她片刻,不知在想什么,随后微微摇了摇头,走到她的身边,把右手掌心朝上摊开。
乐桃懵然看着他的手掌,不知这回又该给他些什么作为回报。肃澄等了半天见她没反应,不耐烦地命令她:“抓好了。”
乐桃恍然大悟,伸出手抓住他的手掌,他把她往身侧一带,卷起一道风,二人便化成一缕烟消失在了山林里。
这次旅程比以往要长上许多,乐桃一开始以为他又带着她瞬移,睁开眼才发现他们竟然飞在天上,难怪他要她抓紧。
她手被牢牢抓住,身子和他靠得很近,她不敢和肃澄对上视线,便低头望向脚下的大地。
一开始,她只看到些贫瘠的农田,田里裸露出些干旱开裂的土地,还有跪在地上祈雨的农民。飞着飞着,她就看到了繁荣的都市,和往来的商贾。他们穿梭在密密麻麻的街道里,从城的一边挪向另一边。
等她看清脚下的一大片金碧辉煌的建筑群时,肃澄的声音在她耳畔响了起来:“到了。”
他把她轻轻放在宫殿外无人的河边,对她说:“宫里太无聊,不想去。我要回去睡觉了。找到晨昏鼓以后再叫我。”
说罢,他打了个哈欠,向着背对城门的方向走去。
到皇宫了?
他不去吗?就她自己去?
乐桃蹙眉远眺着那把守森严的巍峨宫殿,不禁又在心里犯起了怂。她刚想叫住肃澄,问问他那个符节要怎么用,就见他走着走着,忽地弯腰呕出一大口血。
血溅在河滩上的石子堆里,惊起里面蛰伏的一群小螃蟹。小螃蟹四散着跑开,而肃澄则用手扶着膝盖,大口喘着气。
乐桃赶忙向他跑去,但还没跑两步,就见肃澄回过头来瞥了她一眼,眼里全是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他匆匆回过头去,没等乐桃追上,就闪身离开了河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