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羡笑了一阵之后脸色暗淡下来,盘膝坐在地上望着门口,听着教习场里传来的刀剑碰撞,桌椅破损的哐哐声,默不作声。他曾经在脑海里演练了无数次和江澄再次碰面的场景。但是一直没有想好第一句话要说什么。是轻描淡写的好久不见,嬉皮笑脸的你小子怎么还没死,亦或是发自肺腑的那句,对不起。
他欠江家太多,多到没资格说这三个字。可是,就算江澄不原谅他,不再把他当成兄弟,他也要执拗的回到这里。因为他在虞夫人临终前承诺过,要好好护着江澄,死也要护着他。
“魏公子,是在担心江宗主的伤势吗?”温情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没有,有你在必然无碍。”魏无羡半侧过脸,神色黯然。“我只是不知道等下见到他要说什么。以前我俩也是说不上三句就吵架,每每都是师姐出来调和,告诉我们有话好好说。可是现在师姐不在了。”
“不知该说什么就不说。医者断症,讲究望闻问切。先察其色,听其声,语言乃是其次。江宗主的伤势是心病,我只能治其标,你才能去其本。”
温情自幼父母双亡,带着弟弟在喜怒无常的温若寒身边生活寄人篱下多年,养成了隐忍冷静的性格。虽然和魏无羡他们年纪相仿,整个人却是成熟稳重许多。
见魏无羡没接话,她继续说,“我以莲藕之身重生后这些年一直埋在乱葬岗的泥土里,外面发生的事情听的一清二楚。你不在的那些年,有两人来过。蓝忘机39次,江晚吟16次。”
“他去过乱葬岗?”
“是,每年一次,应该是你坠崖那天。每次都带着陈情,明明不熟音律还要吹,及其刺耳难听。有一次他应该是喝醉了,发疯般砸那些本已破败的房屋,大声喊着你的名字。说你不要以为跳了崖就可以一了百了。他要亲手杀了你,一百次一千次也难解心头之恨。”
温情的语气很平淡,好像只是在讲述一个不相关的人和事。魏无羡原本随意搭在膝盖上的手紧握成拳,指节攥得发白。牙齿咬住下唇微微颤抖。半响才松开嘴唇,吐出一句话。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从小到大嘴里没一句好话。对我喊打喊杀了这么多年,其实从来没有对我出过手。口是心非的家伙。对了,那把梳子是怎么回事?”
魏无羡毫无征兆地问起梳子的事情,温情的神情一怔,垂下了眼帘,睫毛微微抖动。略微犹豫一阵之后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
“当年射日之征伊始,我便被温晁关进了夷陵监察寮的地牢。是江宗主救了我,并且送我这把梳子,说日后我若拿着梳子去找他,他会再帮我一次。后来阿宁出了事,我本想去找他的,不成想在半路遇到了你。”
“哦— 原来我是替补啊。幸好你是遇到了我,江澄再厉害也没办法救温宁的。”
“是,阿宁当时已经死了。如果没遇到你,我也早就不在这人世。”
“还提这些干嘛,都是上辈子的事了。”魏无羡从地上站起身,坐在桌旁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又递给温情一杯。
“那后来,这梳子怎么又回到江澄手里了呢?他可从来没给女孩子送过东西,没想到一出手就是把梳子。红木梳香,思意绵长。这个中含义温姑娘不可能不知道吧。”魏无羡说着,嘴角边笑意渐起。
温情转过身来,走到魏无羡面前,表情郑重,并无半分儿女情长。
“魏公子,江宗主当年为了保你,舍弃我和阿宁,我不怪他。你不肯,他为了保全江氏一脉,不得已舍弃了你。取舍之间,本无两全之理,江宗主心中之苦恐怕只比你多不比你少。当年若非是我固执不肯放手,也不会让你们受这场无妄之灾。如今有幸重生,来此只为解开你们二人之间的心结,哪怕只能弥补一点,也算不负心中愧意。事情一了我便会带着阿宁离开,梳子的事情,以后莫要再提了。”
魏无羡一遇到这种一本正经的场面就浑身不自在。对方是个姑娘,又不能像在蓝湛面前一样撒泼打滚耍无赖。只好收起玩笑之意, “温姑娘所言极是。可我一和江澄说话就吵架,总是不欢而散。明明和其他人都可以好好沟通的,真是奇怪。”
温情微微一笑道,“不奇怪。正因为你们是一起长大的兄弟才会如此。对互相了解至深,又是同一般倔强,轻易便可戳到对方痛处。你既是兄长,让着他便是。”
第一次听闻有人说,让自己让着江澄。
魏无羡半张着嘴,整个人愣住了。
从小到大,无论是江叔叔还是师姐,总是对江澄说要让着师兄。小小年纪就父母双亡,无亲无故,多可怜呐。可是江澄呢?他也是小小年纪,比自己还小半岁。母亲严厉,父亲苛责,唯一对他温柔的姐姐也把心分了一半出去。他的无助可怜又有谁知。
魏无羡气恼地用拳头狠狠砸了一下台面,古色古香的案几差点被砸出裂缝。
“都怪我,从小自恃天资聪明,行事张狂,总是连累江澄和我一起挨打受罚。金丹的事,我不让他知晓本以为是好意,现在想来,全是狂妄自大,无端端让江澄背负骂名和懊恼。真让人讨厌的紧。”
他在案上又砸了几拳,站起身来走向门口。
“我找他去,这回不管他如何阴阳怪气骂我,我也绝不还口,让他骂个够。”
可是校场里空无一人,只剩下满院子破碎的桌椅器具。询问之下得知,方才又有渔船被水行渊困住,宗主已经带人出发有些时间了。
魏无羡踏剑飞驰,半路上遇到一群穿着紫衣的云梦弟子。
“你们宗主呢?”
“魏前辈。我们御剑的速度比不上宗主,他已经先走一步赶去救援了。”
这家伙,有伤在身又在逞强!
魏无羡口中吹出一声尖锐的口哨,几缕黑烟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化成黑色云朵托起剑身。霎时间剑身速度陡升,魏无羡的身影如离弦之箭,风驰电掣般赶到水面翻滚的风暴之处。
风暴漩涡中央正是江澄,手中长剑舞动,剑光如水流蜿蜒,与四周狂暴的水龙缠斗。翻腾的水龙被剑势层层化解,碎成水花落回池中,很快又凝聚成另一股水蛇,此消彼长。江澄的身影在旋涡间忽前忽后,步履轻盈,剑招凌厉,单手掐诀化出一道道水波屏障,护住脚下的渔船,让摇晃的船身在滔天波涛中仍能稳立。乍一看似乎已经占了上风,但是细看的话会发现他面色惨白,胸口起伏明显,隐隐有灵力不支的迹象。
魏无羡习惯性把去拔腰间的笛子,刚触到一端,想了想又放开。转而抽出灵剑,一跃而下,和江澄背对而立。躲在船舱里的老汉吓得蜷成一团,哆哆嗦嗦看着不远处的两个人影上下翻飞,心中惶恐不已,死死盯着那两个有些熟悉的身影,在心里把天南海北的佛祖观音祈祷了个遍。
两道紫衣身影剑法相似,身形流转如风,时而腾空,时而急掠,配合得天衣无缝。云梦的莲池水浅,形成的水行渊规模也不算太大。水势很快就被二人压制下去,逐渐退散。
就在战斗快要结束的时候,只见魏无羡手腕一软,长剑被水浪拍打偏了方向,在自己大腿上划出一道血痕。脚步虚浮身形一晃,几乎被水势吞没,幸好身后有剑光破浪而至,肩膀被江澄一把扣住,从浪涛中护住了他。
“魏无羡!你是来给我添乱的吗?就你这点灵力,剑都拿不稳。怎么不用笛子?!”
“你不是不让我用诡道嘛。” 魏无羡的腿好像疼得厉害,嘴里抽着凉气靠在江澄身上。
“从小到大我的话你从来不听,怎地这时候听起来!你就是故意来捣乱的!”江澄怒骂道。单手把灵剑三毒舞得虎虎生风,隔绝浪涛。
“你是没骨头吗,离我远点。”江澄一脸嫌弃。嘴里这么说着,身子却半分没动,任由他靠着。“我腿疼,靠一下而已,别那么小气嘛。”魏无羡摆明了撒泼耍赖,半靠着江澄的后背,抽出鬼笛陈情递到唇边。
悠扬的曲调传出,黑色漩涡从池水底部汩汩冒出,卷着水浪没入水中。
江澄立刻在空中画出一道紫色的符文,注入灵力。符文旋转变大十丈有余,紫色亮光沉入池水,水面终于恢复平静。
一直躲在船舱里的老汉战战兢兢地爬出来,连声道谢。
魏无羡搀起老汉,看清他的五官后面露惊喜。
“咦,这不是王大爷吗?以前在莲花坞做膳师。您做的肉烧饼我最爱吃了。”
江澄也认出了老汉,冷峻的面孔上透出一丝温和。
“王大爷,真没想到还能见到您。没受伤吧?”
老汉似乎也认出了他们,颤颤巍巍抓住二人的手。“原来是大公子,二公子啊,你们可算回来了。”老汉笑着喃喃道,眼角皱纹深陷,“这几日你们去岐山温氏受训,老爷和夫人天天都惦记着呢。”
老汉年事已高,记忆有损,错把他们当成二十年前的少年。拉着两个人的手左看右看,浑浊的目光中透出慈爱。“终于回来了,好啊,好啊。饿了吧?小老儿这就给你们做饭去。”说着真的转身回到船舱里,拿出两个用油纸包着的烧饼来。
小时候他们经常偷偷跑出去玩,错过用膳时间或者被虞夫人责罚不准吃饭,王大爷总会偷偷给他们送烧饼来。松脆的饼皮轻轻一咬,便迸出香浓的肉馅,肉汁在口中化开,满齿留香。
“来来,拿着。”老汉把肉饼塞到二人手里,继续絮絮叨叨的说,“大公子又受伤,回去晚了怕是要被夫人责罚。快回吧,回吧。趁天还没黑,早点回家。”
魏无羡小心翼翼的用余光观察江澄的表情,他总是紧蹙的眉间微颤,薄唇紧抿,长而直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两片小小的暗影。沉默半响,他终于用难以捕捉的音量低声说,
“走吧。回家。”
一股热流从眼眶深处涌上来,魏无羡赶紧低下头把烧饼递到嘴边,用支棱的油纸挡住无法抑制的泪水。虽然外皮已经被水淋得湿透不再酥脆,但一口咬开,里面的肉馅依旧鲜香多汁,熟悉而香浓,是儿时的味道,是家的味道。
终于写到这里了!!
开心!!??ヽ(°▽°)ノ? 好兄弟一辈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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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宁隙5: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