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皇后娘娘她……不见了……”
前来禀报的宫人几乎是匍匐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砖,不敢抬起分毫。
紫宸殿内,空气仿佛瞬间凝结。
司旻正倚在榻上批阅奏折,因胸口的伤尚未痊愈,动作间仍带着几分滞涩。
闻听此言,他执笔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那支上好的紫毫笔“咔嚓”一声,竟被他生生折断。
墨汁溅落在明黄的奏章上,污了整片字迹。
“不见了?”他缓缓重复,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却让殿内侍立的所有人瞬间屏住了呼吸,冷汗涔涔而下。
“是、是……”宫人吓得几乎晕厥:“今日清晨,娘娘说想独自在院内走走,不让奴婢们跟着,谁知、谁知一转眼的功夫,就、就找不见人了……奴婢们已将凤仪宫内外翻遍……”
司旻猛地站起身,动作牵扯到伤口。
一阵尖锐的疼痛让他眉心紧蹙,脸色更白了几分。
他想起她近日来的乖巧与顺从,想起她那死水般平静的眼神……
原来,那不过是麻痹他的伪装,她从未放弃过离开的念头。
“封锁宫门!给朕搜!就算把皇宫翻过来,也要把人给朕找出来!”他厉声下令,声音因怒极而微微发颤。
“查!她是怎么出去的?谁帮了她?一经查出,格杀勿论!”
“是!是!”戴怀恩连声应着,连滚爬爬地出去传令。
整个皇宫瞬间戒严,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侍卫们脚步匆匆,四处搜查,宫人们噤若寒蝉,生怕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波及。
司旻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伤处的疼痛,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他抬手,抚上那日她刺入匕首的位置,那里包裹着厚厚的纱布,仿佛还残留着那一刻她决绝的眼神和冰冷的触感。
瑶瑶,你就这么想离开我吗?
哪怕赌上性命,也要逃?
而此时,宋栀瑶早已不在那重重宫阙之内。
她利用了司旻因伤对她稍稍放松警惕的间隙,以及这几日暗中观察到的宫人换防和运送杂物的漏洞,换上了一套早已准备好的宫人服饰,混在清晨出宫采办的队伍中,低着头,小心翼翼地通过了守卫的盘查。
当宫门的阴影在身后缓缓合拢,将那座富丽堂皇的牢笼隔绝开来时,她几乎要虚脱。
寒冷的晨风吹在她脸上,带着宫外自由却陌生的气息,让她一阵恍惚。
她没有停留,压低了帷帽,混入清晨熙攘的人流,朝着记忆中云京的方向而去。
一路颠簸,她不敢走官道,只能拣选偏僻小路。
身上的盘缠不多,她变卖了随身携带的几件首饰,雇了一辆破旧的马车,日夜兼程。
越靠近南方,天气愈发湿冷,道路也愈发崎岖难行。
她身子重了,孕吐反应不时袭来,加上心绪郁结,旅途的艰辛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但她咬着牙,凭着心中那股恨意与执念,硬是撑了下来。
她要回去,回到云京,回到那个生她养她、却也葬送了她一切的地方。
不知走了多久,当她终于看到那座熟悉的城墙轮廓时,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云京。
故都依旧,却已是物是人非。
城墙之上,曾经飘扬的云漓旗帜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象征昭月的玄色龙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刺眼无比。
城门口守卫的兵士,穿着陌生的甲胄,盘查着来往的行人。
她不敢靠近,绕到城墙一处僻静的角落。
这里,墙砖斑驳,爬满了枯黄的藤蔓,积雪未融,一片萧索。
她记得这里。
就是这段城墙,曾经悬挂过谢睢残破的尸身……
那一刻,漫天的箭矢,少年将军最后的回望,倒悬的身影……
所有残酷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将她淹没。
她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抱着膝盖,缓缓滑坐在冰冷的城墙根下。
雪花,悄无声息地飘落,落在她的睫毛上,发梢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她却仿佛感觉不到冷,只是将脸深深埋入膝间,闭上限,任由记忆将她带回遥远的过去。
是那个春光烂漫的御花园,秋千架上,谢睢在她身后用力推动,笑声朗朗:“殿下,还要再高些吗?”
是那个栀子花开的午后,他小心翼翼地将洁白的花朵簪于她的鬓边,指尖带着微颤的温度。
是那个萤火漫天的溪边,他紧握着她的手,目光灼灼如星:“我必拼尽所有,护你周全,护云漓山河无恙……”
那些温暖的、鲜活的、带着阳光和花香气息的画面,与眼前这片断壁残垣、冰冷死寂的现实形成了惨烈的对比。
谢睢……
她在心中无声地呼唤着这个名字,仿佛这样就能汲取到一丝微弱的力量。
就在这时,小腹中突然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抽痛。
她浑身一僵,下意识地伸手抚上腹部。
是了,她差点忘了。
这里不仅仅有仇恨和回忆,还有一个不该存在的、属于司旻的血脉。
她不能留下这个孩子,绝不能。
挣扎着站起身,她拉低帷帽,走入城中。
如今的云京,虽经过一番整顿,不复战火初熄时的满目疮痍,但街市依旧萧条,行人面色惶惶,带着亡国奴特有的麻木与惊惧。
偶尔有昭月的兵士列队走过,更是引得路人纷纷避让。
她找到一家看起来不甚起眼的医馆。
坐堂的是个老郎中,须发皆白,眼神倒是清亮。
“夫人是哪里不适?”老郎中示意她伸出手腕。
宋栀瑶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我、我想要一副药。”
“什么药?”
“堕胎药……”
她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老郎中搭在她腕上的手指微微一顿,抬眸仔细看了她一眼。
她穿着朴素,风尘仆仆,帷帽遮住了大半张脸,但依稀可见姣好的轮廓,以及那周身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气质。
老郎中沉吟片刻,收回手,摇了摇头:“夫人,请恕老夫直言,观您脉象,胎元已固,月份不小了,此时若用虎狼之药强行堕胎,恐怕,不仅胎儿难保,更会严重损伤母体,甚至有性命之危。”
“还请夫人三思。”
宋栀瑶的心猛地一沉。
月份大了……
伤身……
性命之危……
她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可她若死了,谁来记得云漓?谁来记得谢睢?
她的仇恨,又该如何宣泄?
就在她心神剧震,与老郎中低声交流,试图再争取之时,医馆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嚣。
一队装饰豪华的车驾,在护卫的簇拥下,缓缓从街市经过。
那排场,那气势,与周围破败的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阵寒风恰巧吹过,掀起了中间那辆最大马车车窗的帘子一角。
只一眼。
仅仅是一眼。
宋栀瑶浑身的血液就仿佛在瞬间凝固。
那张脸,那张带着谄媚与得意,因养尊处优而显得油光满面的脸……她至死都不会忘记,
那是云漓曾经的户部侍郎赵启明。
当年,就是此人,在云漓生死存亡之际,被昭月重金收买,出卖了边境布防图,导致数万云漓将士陷入重围,惨遭屠戮。
也正是他的叛变,加速了云漓的灭亡。
国破之后,他摇身一变,竟成了昭月治下的顺臣,看这车驾仪仗,想必日子过得极为滋润。
滔天的恨意,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理智。
她改变了主意,缓缓站起身,对老郎中道:“多谢先生,这药我不要了。”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走出了医馆,身影决绝地融入外面阴冷的街道,朝着那叛徒车驾消失的方向追去。
接下来的几天,宋栀瑶在云京城内潜伏下来。
她利用所剩无几的银钱,租了一间破旧的民房栖身。
然后在白日里,她小心翼翼地打听赵启明的府邸所在,以及他的出行规律。
她才知道,赵启明如今颇得昭月在此地镇守的官员器重,负责一些赋税钱粮之事,府邸位于城西,守卫也算森严。
如此这般观察了几天后,宋栀瑶发现赵府后厨每日清晨会有人运送蔬菜进去。
这是一个机会。
在一个天色未亮的清晨,她换上了一身更加破旧的衣服,脸上抹了些灰土,混在等待送菜的人群中。
后角门打开,管事出来清点货物,她趁其不备,低着头,跟着运菜的板车,悄无声息地溜了进去。
府内亭台楼阁,虽比不上昔日云漓皇宫的富丽,却也奢华精致,可见赵启明搜刮之甚。
宋栀瑶心中恨意更炽。
她凭借着对这类府邸布局的依稀记忆,以及偶尔听到的仆役交谈,大致判断出主人院落的方向。
她像一抹影子,在假山回廊间穿梭,避开巡逻的护卫,心跳如擂鼓,手心因紧张和仇恨而沁出冷汗。
终于,她摸到了一处最为轩敞的院落附近。隐隐有丝竹管乐和女子的娇笑声从里面传来。
这个狗贼!国仇家恨未雪,他竟在此寻欢作乐!
宋栀瑶悄无声息地潜到窗下,舔湿指尖,轻轻捅破窗纸,朝内望去。
只见屋内暖炉熏香,赵启明腆着发福的肚子,半躺在软榻上,左右各有美婢伺候,饮酒作乐,好不快活。
见此情形,宋栀瑶眼中杀机毕露。
她缓缓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刀。
就是现在。
瞅准机会后,她深吸一口气,猛地撞开房门,持刀直扑向榻上的赵启明。
赵启明正沉浸在酒乐之中,猝不及防,眼见寒光袭来,吓得魂飞魄散,酒醒了大半。
肥胖的身体下意识地向后躲去,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尖叫:“有刺客!救、救命!”
刀尖几乎是擦着他的脖颈划过,割破了他的衣领,带出一丝血痕。
就差一点。
宋栀瑶心中大恨,还想再刺,但周围的乐伎婢女已经尖叫着四散逃开,门外的护卫也被惊动,脚步声纷至沓来。
“保护大人!”
眼看就要功亏一篑,宋栀瑶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疯狂,不管不顾地再次举刀——
然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带着不容抗拒力道的手,猛地从斜刺里伸出,攥住了她持刀的手腕。
那力道极大,捏得她腕骨生疼,再无法前进分毫。
宋栀瑶惊愕地抬头,撞进了一双深不见底的墨色眼眸。
玄色龙纹常服,苍白却依旧俊美凛冽的面容……
不是司旻,又是谁?!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司旻紧紧攥着她的手腕,胸膛微微起伏,显然是一路疾驰而来。
“宋栀瑶,你就这么迫不及待……要带着我的孩子,来送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