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并非是虚无,而是粘稠的、冰冷的,仿佛沉入万载玄冰之下的深海。意识被冻结,感知被剥夺,唯有灵魂深处传来一阵阵仿佛被寸寸撕裂、又被烈焰灼烧的剧痛,提醒着沈清弦,她还“存在”。
偶尔,在那无边的痛苦与黑暗中,会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冰凉的触感,如同绝望中垂下的蛛丝,试图将她从崩溃的边缘拉回。那触感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心安又令人心悸的冰冷气息,是赢君婳。
但更多的,是如同潮水般反复冲刷的噩梦碎片——镜魅扭曲的面孔,古镜中溺亡的女尸,苍梧山裂隙的怨念阴风,赤兀残魂猖狂的狞笑,以及最后那团被污染、散发着神圣与邪恶矛盾气息的恐怖国运之力……还有,她自己那如同飞蛾扑火般、义无反顾冲向毁灭的决绝。
为什么?
为什么会为了一个强行闯入自己生命、带来无数麻烦和危险的千年女鬼,做到这一步?
混沌的意识无法给出清晰的答案。或许是因为那份被迫捆绑的共生关系?或许是不甘于永远被动承受命运的不屈?又或许……是那些寂静夜色下的零星低语,是那看似冰冷严苛的修炼指导下隐藏的、极其细微的守护,是目睹她面对故地废墟时那破碎般的哀恸……所产生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牵绊?
不知道。
她只是……无法眼睁睁看着她就那样消散。
剧痛再次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将这点模糊的思绪也彻底吞没。意识沉沦,向着更深的黑暗坠落……
……
……
仿佛过去了漫长的一个世纪。
一丝微弱的光亮,如同针尖,刺破了沉重的黑暗。
沈清弦艰难地、如同破茧般,挣扎着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她熟悉的公寓天花板,也不是医院冰冷的白墙,而是一片粗糙、布满古老凿痕的暗红色岩石穹顶。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带着清冽药草味的灵气,以及一股她无比熟悉的、冰冷的玄阴气息。
她正躺在一张简陋的、由某种温润玉石打磨而成的石榻上,身下铺着不知名的柔软兽皮。身上盖着的,是一件玄色的、绣着暗金玄鸟纹样的外袍——那是赢君婳的衣服。
她尝试动弹一下,立刻牵动了全身的伤势,尤其是灵魂深处传来的那种仿佛被彻底掏空、布满裂痕的虚弱与剧痛,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抽气声。
“别动。”
一个沙哑、疲惫,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意味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
沈清弦艰难地侧过头,看到了赢君婳。
她就坐在石榻旁的一块蒲团上,身影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凝实,几乎与活人无异,但脸色却苍白得吓人,毫无血色,仿佛大病初愈。她原本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墨发,此刻有些凌乱地披散着,几缕发丝垂在颊边,平添了几分罕见的脆弱感。那双深邃的墨眸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眼底深处是尚未完全褪去的余悸,以及一种沈清弦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凝重,有审视,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做了什么重大决定般的决绝。
她们似乎身处一个不大的石室,应该是利用天然洞穴开凿而成,陈设极其简单,除了石榻和蒲团,只有角落里一个散发着微弱寒气的玉石池子,池水呈现淡淡的乳白色,蕴含着精纯的灵气。石室没有门,只有一个出口,被一道流动的、半透明的玄色光幕封锁着,隔绝了内外。
“这里……是哪里?”沈清弦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破旧的风箱。
“宗庙地宫的一间密室。”赢君婳的声音同样带着疲惫,“暂时安全。”
宗庙地宫……看来她们还在苍梧山核心区域。
“你……没事吧?”沈清弦看着她苍白的脸,下意识地问道。问出口才觉得有些怪异,明明看起来重伤濒死的是自己。
赢君婳似乎怔了一下,眸中复杂之色更浓。她没有回答沈清弦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为何要那么做?”
她的目光锐利,仿佛要穿透沈清弦的灵魂,看清她最真实的想法。“明知是送死,为何还要强行连接阵法节点,引动国运反噬?你可知,若非吾及时将你拉回,并以地脉灵眼和残存丹药稳住你的魂魄,你此刻早已魂飞魄散?”
沈清弦沉默了。为什么?她自己也没有完全清晰的答案。
“我不知道。”她避开了赢君婳的目光,看向冰冷的石室穹顶,声音微弱却带着一丝执拗,“或许……只是不想欠你太多。你救过林薇,也……算是救过我。这次,算我还你的。”
这个理由听起来苍白而牵强。
赢君婳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忽然,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几乎微不可闻,却像是一粒石子,投入了沈清弦的心湖。
“愚蠢。”赢君婳的评价依旧冰冷,但语气却似乎不再那么咄咄逼人,“汝之性命,岂是儿戏。”
沈清弦没有反驳。她感受着体内那如同蛛网般密布灵魂的裂痕,以及几乎枯竭的丹田,心中一片苦涩。这次伤势之重,远超以往,即便有赢君婳救治,能否恢复如初,甚至能否保住性命,都是未知数。
“我的伤……还有救吗?”她终究还是问出了这个残酷的问题。
赢君婳沉默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站起身,走到石室角落的那个玉石池边。乳白色的池水散发着浓郁的生机与灵气。
“此地灵眼,蕴含一丝大地本源与玄阴之气,对滋养魂体有奇效。加之胤朝秘传的‘凝魂丹’,或可保住汝之魂魄不散。”她背对着沈清弦,声音平静地陈述,“然,汝灵魂本源受损太重,近乎崩毁。常规之法,已难令其愈合如初。即便侥幸不死,亦将魂力尽失,命格破碎,余生……与废人无异。”
沈清弦的心,随着她的话语,一点点沉入谷底。魂力尽失,命格破碎,与废人无异……这意味着,她将变回那个能看到“脏东西”、却毫无自保能力的沈清弦,甚至可能更糟。这对于刚刚品尝到力量滋味、刚刚开始试图掌控自己命运的她而言,比死亡更加难以接受。
石室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灵眼池水微微荡漾的涟漪声。
良久,赢君婳缓缓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沈清弦脸上。那目光中,之前的复杂情绪似乎已经沉淀下来,化为一种近乎沉重的决断。
“还有一个方法。”她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或许……能救汝性命,甚至,因祸得福。”
沈清弦黯淡的眸子里,猛地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什么方法?”
赢君婳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回石榻边,俯视着沈清弦,玄色的眸子里仿佛有幽深的漩涡在转动。“此法……关乎吾等之间那道‘契约’的真正本质。”
契约?沈清弦想起了赢君婳最初出现时所说的“契约烙印”。
“汝可知,汝身上那道烙印,为何形似火焰,又似古老符文?”赢君婳的声音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
沈清弦摇头。
“那并非简单的标记。”赢君婳的指尖,隔空轻轻点向沈清弦左胸胎记的位置。一股微弱的、同源的感应传来。“那是‘冥婚契纹’。”
冥婚……契纹?!
沈清弦的瞳孔骤然收缩!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冥婚?!她与赢君婳之间的契约,竟然是……冥婚?!
“不可能!”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震惊而拔高,牵动了伤势,剧烈地咳嗽起来,“这……这太荒谬了!”
“荒谬?”赢君婳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一丝嘲弄,不知是对沈清弦,还是对她自己,“确实荒谬。吾亦未曾料到,当年父王母后为保全吾一丝血脉魂引、以期未来复国之机,暗中布下的后手,竟会是以‘冥婚’之形式,将吾之残魂与命格纯阴之‘容器’强行绑定。”
她的话语,揭开了冰山一角!
“此契,名为‘玄鸟同心契’。”赢君婳继续解释道,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冰冷,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古老秘辛,“并非凡俗意义上的婚约,而是一种最高等级的魂契。以玄鸟之力为引,以纯阴命格为基,将两个灵魂的命运、力量、乃至……生命,紧密连接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吾之所以能依附于汝身苏醒,皆因此契。吾之魂力恢复,亦能反哺于汝,助汝锤炼魂体。此前种种,皆源于此契之效。”
沈清弦听得心神剧震!原来如此!所谓的“栖魂之所”、“契约共生”,其本质,竟然是如此霸道、如此匪夷所思的“冥婚”魂契!她不仅仅是容器,更是与赢君婳命运彻底捆绑的……“契约伴侣”?
“那……你说的能救我的方法……”一个可怕的猜想浮现在沈清弦心头。
“正是基于此契之最高奥义——”赢君婳的目光锐利如刀,一字一顿地说道,“魂源交融,性命共担。”
魂源交融,性命共担!
这八个字,如同最终的审判,重重砸在沈清弦的心上!
这意味着,要将她残破的灵魂本源,与赢君婳的灵魂本源,通过那“玄鸟同心契”,进行最深层次的融合与共享!从此,她们将不再是独立的个体,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命运共同体!她的伤,将由赢君婳分担;她的命,将与赢君婳相连!同样,赢君婳的力量、记忆、乃至她的夙愿与仇恨,也将更深层次地与她交织!
这不再是简单的依附或合作,而是灵魂层面的……同化!
风险巨大!一旦失败,两人都可能魂飞魄散。即便成功,沈清弦也将彻底失去“独立”的可能,她的灵魂将永远打上赢君婳的印记,与这位亡国公主的恩怨情仇再也无法分割!
看着沈清弦脸上血色尽失、震惊无言的模样,赢君婳缓缓俯下身,冰冷的气息拂过沈清弦的脸颊,那双墨色的眸子近在咫尺,里面翻涌着沈清弦看不懂的深沉浪潮。
“选择权,在汝。”赢君婳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压迫感,“接受‘魂源交融’,与吾彻底绑定,或可搏得一线生机,甚至共享吾之力量与寿命。抑或……拒绝,就此魂飞魄散,或如行尸走肉般了此残生。”
她伸出手,冰冷的手指轻轻拂过沈清弦因虚弱和震惊而冷汗涔涔的额角,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诡异的温柔,却又充满了不容抗拒的宿命感。
“沈清弦,”她唤她的名字,声音如同古老的咒语,直接烙印在灵魂深处,“告诉吾,汝的选择——”
“是生,与吾同行,共担这千年因果,冥婚成真?”
“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