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翎再次跪在漪兰院中,膝盖刺得生疼。
他抬起头,只见满屋子的人:镇南侯和侯夫人端坐主位左右,面色阴沉;姨娘们站在两侧,或冷笑,或低语,还有为数不多的担忧。
董姨娘斜睨着楚翎:“平时装得乖巧,没想到背地里竟敢害人性命!”
窦姨娘道:“还没确定的事,姐姐不妨等等,问清楚了再定罪也不迟。”
侯夫人咳了一声让她们安静,接着开门见山,直接对楚翎道:“我问你,昨夜戌时你身在何处?”
戌时……
楚翎快速回忆了一遍:“昨夜我陪着侯爷与三少爷四少爷用晚膳,侯爷说想吃蜜渍冰梨,但小厨房没有冰,我便去了大厨房取冰。”
“从主院到大厨房要经过小花园,可是如此?”侯夫人又问。
“是。”
“可有人能为你作证?”
“丫鬟留在小厨房帮厨,途中……也未见人影。”
一旁的杜姨娘道:“真有缘分呐,薛妹妹当时也在小花园呢。”
楚翎蹙眉,昨夜路过假山时的那声异响蓦地刺入脑海。
沈姨娘道:“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楚公子不过是去取个冰……”
“妹妹。”杜姨娘打断她的话,“难道你不觉得这时间地点,未免也太凑巧了些吗?”
沈姨娘还想争辩什么,侯夫人一个凌厉的眼神扫过来,她只好住了口。
“也就是说,无人能证明你是去了大厨房?”
厅内一片死寂,所有人的注意都聚焦在楚翎身上。
随着楚翎点头承认,侯夫人厉声喝道:“大胆楚翎,你为何要害薛姨娘!”
楚翎眸色一沉:“我从未做过此事。”
“没做过?有人亲眼所见,你还敢狡辩!”
“有人?”楚翎镇定问:“劳烦夫人,可否让那个人进来当面对质?”
镇南侯自始至终一言未发,食指轻一下、重一下地、有规律地敲着太师椅的扶手,半晌,他示意可以。
不一会儿,从外面进来个身形略微佝偻的暮年男人。
来人颤巍巍的跪下。
侯夫人道:“把你昨夜所看到的一切都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不得有半点隐瞒。”
王伯咽了咽唾沫:“回、回夫人,老奴昨夜路过小花园,远远瞧见池塘边站着薛姨娘,和一个穿男子衣裳的人……”
他偷瞄了楚翎一眼,说:“那人身形修长,和楚姨娘很像,他们起初还在说着话,可不知怎的,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然后……那人突然伸手,把薛姨娘推了下去!”
侯夫人追问:“是什么时辰?”
“大概是……戌时……戌时二刻。”
董姨娘惊呼:“天哪,时间地点都对上了,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楚翎没理她,而是盯着王伯问:“你看清了那人是我?”
王伯不太和他对视,支吾道:“当时天、天色暗,老奴眼神也不太好,但身形衣着……确实是公子您……”
楚翎笑了。
他朝侯夫人道:“我取冰的来回路上,都从未见过薛姨娘,如何加害她?”
杜姨娘慢悠悠道:“薛妹妹与你有过矛盾,这是府里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听说她送你衣裳那次,你还让人传话,要把她装进棺材里。”
卫姨娘原本一直沉默,此刻也跟着道:“是啊,当时薛妹妹都吓哭了,那模样真是可怜。”
她的病刚好,脸色还有些微白。
侯夫人问:“楚翎,可有此事?”
楚翎深吸一口气道:“我是说过类似的话,但绝没有想杀她之意。况且,若我真想害她,又怎会一个人去取冰,留下如此明显的把柄?”
董姨娘哼道:“你向来牙尖嘴利,如今出了事,自然有一堆说辞来为自己开脱。”
卫姨娘附和说:“就是,侯爷,夫人,您万万不能被他的花言巧语骗了。”
镇南侯眉头紧锁,依然一言不发。
侯夫人又道:“楚翎,我劝你趁早交代,将来也免受皮肉之苦。”
楚翎不为所动:“仅凭一人之言便认定是我所为,未免太草率了些。”
侯夫人道:“自然有物证。”
康妈妈会意,让丫鬟捧来一个托盘,上面盖着一片白色碎布条。
侯夫人掀开碎布条:“侯爷您看,这是在池塘边的枯枝上发现的,这种粗麻布料,和楚翎身上的孝服如出一辙。”
窦姨娘坐直身子,探头去看。
镇南侯接过来,细细捻着,脸色越发阴沉,他把布条扔楚翎身上,失望地偏头不去看他。
布条滑落掉在地上,楚翎捡起来,仔细看了许久,忽然勾了下唇。
“守孝之人确实要穿粗麻孝服,但府中下人用的抹布、厨房的滤布,也都是粗麻所制,凭什么只说是我?”
窦姨娘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她的心又提起来,侯夫人道:“我已经派人去搜你的院子,到时候真相自会大白。”
楚翎心头不悦:“夫人这般行事,未免太过武断,若在我院中搜出所谓‘证据’,便认定是我加害薛姨娘,实在难以服众。”
董姨娘指控他道:“你这般推三阻四,莫不是心里有鬼?若是清清白白,又何必怕夫人搜院子?”
楚翎道:“姨娘这话倒是奇怪,我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自然不怕搜院子。只是夫人这般毫无根据地搜查,若搜不出东西,又当如何?难道任由我平白无故蒙受这不白之冤?”
他补充道:“上回夫人带人搜我的院子,连床底下都翻了个底朝天,最后不也是徒劳无功?这次再搜不出什么,莫非还要搜第三回、第四回?”
侯夫人面色铁青。
那件事让她丢了颜面,此刻被楚翎揭开,脸上像被甩了个巴掌一样火辣辣的疼:“事到如今你还敢狡辩?好,那这个你又作何解释!”
她接过康妈妈递来的一张字条:“这是在薛姨娘房里发现的。”美目一扫,她念道:“今晚戌时,小花园池塘见,若敢不来,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落款是“楚翎”。
厅内一片哗然,几个丫鬟交头接耳,看向楚翎的眼里充满恐惧。
镇南侯也很震惊,那字条上笔锋凌厉,“楚”字的最后一笔还拖出长长的墨痕——正是楚翎的字迹。
他让泓久把字条给楚翎送去。
楚翎接过字条。
这确实像自己的字迹,可他并没有写过,他说:“有人故意仿我的笔迹,请侯爷和夫人明察。”
杜姨娘道:“楚公子既说有人陷害,那不妨指名道姓说说,是谁这般处心积虑要害你?还是说,你根本就是在贼喊捉贼?”
楚翎反驳道:“姨娘此言差矣,若我知晓是何人,又何须在此受诸位诘问?再者,若要有人存心模仿,恐怕连姨娘你的字都能摹得七八分像呢,到时候借机生事,谁又能跑得掉呢?”
堂上几位姨娘闻言,脸色都微妙的变了变。
楚翎看向镇南侯,道:“恳请侯爷彻查此事,找出幕后真凶,还我清白。”
镇南侯盯着楚翎。
他又想起昨夜楚翎被灌醉后倚在他怀里的模样:玉白的脸颊泛着醉红,细腰在他掌中不堪一握,脖颈露出的锁骨上还沾着酒水,垂涎欲滴……
眼前跪着的人与昨夜可以任由自己作为的醉影重叠在一起。
明明几个时辰前他还想要好好宠爱楚翎,此刻却不得不审他疑似杀人的重罪,这让他胸腔里烧起一团邪火,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欲念。
就在这时,一个婆子慌慌张张的从外面闯进来:“夫人!在凤梧苑的衣柜里搜到了这个!”
她抖开衣裳,洁白的孝服下摆赫然裂开一道三寸长的口子,边角还沾着水印和泥渍。
泓久从楚翎手中取走碎布条,贴近那道口子——竟严丝合缝,连边缘都整齐得如同刀裁!
卫姨娘立刻嚷道:“侯爷,楚翎竟敢谋害姨娘,依照本朝律例,该将他就地处死!”
苏姨娘坐在末位:“姐姐,这事或许另有隐情……”
“隐情?”卫姨娘打断道,“还有什么隐情!字条、孝服,哪样不是铁证?”
她转向镇南侯哭诉道:“侯爷,您可要为薛妹妹做主啊……”
“够了!”镇南侯站起身,终于说出了自进漪兰院后的第一句话。
他来到楚翎面前,捏住对方的下巴缓缓抬起:“本侯最后问一次,是你做的吗?”
如果真是他做的……镇南侯心中念头飞转,报官?那是绝无可能的。后院争风吃醋引发的祸事,是家事,既是家事,便关起门来处置,家丑外扬,他丢不起这个人。
更何况……
他的目光在楚翎清俊的眉眼间徐徐流连,这张脸,这个人,是他费了些心思才留在身边的,这些时日的宠爱,并非全然作伪。
如何处置?或许可以找个替罪羊,将事情压下,可以将楚翎送去别院暂避风头,等风头过了再悄悄送回来……总之,有无数种方法能保全他。
代价自然有,但与彻底失去楚翎相比,那些麻烦似乎都可以承受。
楚翎被迫抬起头,眼底映着对方盛怒的倒影,却无波无澜:“侯爷心中已有答案,又何必再问。”
“楚翎!”镇南侯咬着牙低吼,“我要听你亲口说!是你,还是不是?”
“……”楚翎不再说话了。
侯夫人见他犹豫,紧跟着道:“铁证如山,侯爷,您还要被这狐媚子蛊惑到几时?来人——”
“呵。”
就在这时,楚翎笑了,原本柔弱顺从的姿态一扫而空。他推开镇南侯,自己站了起来。
“我说过,此事有人害我。”
他声音不大,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哑然的表情,似乎很享受这满堂的死寂。
直到镇南侯有些不耐烦时,他才慢悠悠地补上一句:“那个人,就在你们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