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一鹏终于给唐小棠来信了,在这年秋天的时候。
摸着手里的这封信,她甚至不愿去拆开它。仿佛是一个凝固住了的疤痕,揭的时候,会撕心的痛。
放在抽屉里整整压了三天。她又没有勇气把它一把火烧了,最终还是按捺不住,在第三天的那个晚上,她把它撕开来。
信这样写道
小棠:
整整一年了,音讯渺无,真是惦念啊!让我先向你的父母及小妹妹致歉问好吧。
这一年,真是一言难尽。但我到现在为止,基本上办成三件大事,也就是说,可以给你写信了。
第一件,我几经努力,终于联系成到深圳去工作的事了,昨天,收到深圳天涯海角出版社给我单位发来的函调信,我在深圳的朋友也给我来信。现在,只要局里一答应放我,我就可以到深圳去报到了。
第二件,到上个月底,长篇小说《福临天下》终于脱稿寄往北鲁出版社了。写这部小说,可把我累坏了,现在完稿寄出,总算松了口气。但也有些后果,右臂在风湿的基础上,又加了个劳损疼痛。我现在给你写信,腕关节还疼呢,大夫让我好好休息。明年,再写部长篇。
第三件,我和谷雨吉心平气和地协商了分开的条件,最后,她比较满意,现在,我已经把她安排到区局工作了,并且也适应了,只要我一离开京城,一切便都迎刃而解了。
你这一年怎么样?学业紧张吗?写没写东西?身体怎么样?一切一切,我都想知道,并且是那样急切地想知道。
给我来封信吧,还用原来的地址。致
礼。
一鹏 即日
她说不上来,自己是怎么了。复杂的心境,欲哭无泪的感觉。丢失的丝帕又捡回来了?上面的污痕似已洗不掉。这块丝帕是他?还是她?她也说不好。
他说的好轻巧,一句“真是一言难尽。”就把他对小棠一年的抛弃解释了。
小棠的日日夜夜是怎样熬过的,他如何知晓。就算她能原谅这个巧舌如簧的男人,她也不能原谅自己那么没出息的迁就。
她没有理他。
隔了几天,他又来信了。说:“如果我伤了你的心,千万请你原谅。前个阶段我忙昏了头,而且收效甚微。想起来就后悔,还伤了你的心。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咱们之间有什么事不能相互谅解呢。”他说,过几天要参加个会,到时打电话给小棠,说:“可不要再不理我了。”
她还是没有理他。
又过了几天,她果真接到他的电话,她听到是他的声音,默默地把电话挂了。
她听到他在听筒那边叫“小棠”,和有些不知所措的“唉唉”声,她必须马上挂断听筒,因为这个时候,当她听到他温厚的声音传过来的时候,实在忍不住,两行清泪已流出来。
田一鹏直到最近才清楚地意识到,他伤小棠伤的有多深。
自打他把那本自以为这一次会带给他事业突破的长篇书稿甩出去之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癫狂的创作神经才逐渐回归到他正常的脑神经里面来。
他可能早就忘了他曾经对小棠硬邦邦的甩过来的“你觉得你对,你就再也不用理我。”的话语,也可能早已记不得他在走进那间创作小屋之前对小棠有过的情感承诺了。
当他的承诺被现实残酷击垮之后,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小棠而采取不说了了、消失遁迹的时候,他就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他把原本紧紧扥在手掌中的风筝线轻易地放松了,在纯情之轨上行驶的一叶之舟被他踢偏了航线。
他有些后悔了。
小棠那里发生了什么状况,他一点不清楚。但小棠不理他了,这是目前他所能看到的状况。
为什么呀他?就算书出了,可他人丢了。功名有了,爱情没了。这就是俗话说的‘赌场得意,情场失意’吧。
他自己也说,追逐功名的目的很多,但想赢得小棠的关注和爱,也是动力呀。现在,小棠去了,伤心的走了。
孔雀七彩的羽毛很漂亮,但它开屏的目的一定是炫耀给人看的。况且,自己目前还不是孔雀。算是一领单色的羽毛吧,毛色润洁,但小棠已经不愿意观赏它了,一下子它就变得黯然失色。
一鹏真的很抑郁。
这一年来,在他著书的闲暇,他也在用他多余的智慧来思索如何解决自己切身遇到的生活难题的时候,他忽然想到孙子兵书里的三十六计走为上的一计,他为自己的聪明兴奋了好几个晚上,因为他觉得不是不可行。
他想到了远在深圳报馆里做事的朋友小戴,去信了解那边的情况。
几封函来信往,小戴明白了一鹏的意向,来信笑曰:早说呀,仁兄。他何尝不希望有个旧日相识的老友来到他孑然一身奋争的城市,喝酒都能多个伴儿。
小戴原来报社里一位资深的同仁,临危受命,去年在福田区那边筹建起一家出版社来,暂定名为天涯海角出版社,出版社筹建初期,在简易的写字楼里租赁了几间房子便运作起来,正是招贤纳士的好时机。
他向他的同仁推荐了一鹏,那边听说是京城里的文化人,看了寄过来的履历,当即就拍板定下来。函调信很快发过来。一鹏没有想到事情如此顺利,接下来便是想着和老婆怎样摊牌了。
他当然不能说,怀疑老婆有什么不轨之行径,——怀疑能算数吗?老婆还怀疑你呢,跟你提离婚了?
他更不能暴露他目前已有的情感依托。他只能环顾左右而言他,说他要奋斗要搏击要把握机会做人生的冲刺;他也说他内心很抱歉,对不起她们娘俩儿;他也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顾了事业就顾不了家庭。但总而言之,他是要走的,去意已决。
老婆没吵没闹。说,既然如此,走就走吧,你心不在这儿,我也留不住你。
但不能拍屁股走人,不是指不能净身出户,一定是要净身出户。但除此以外,还要有附加条件。这个条件是,先把我工作调动了再说。——她目前所在的防疫站工作劳累不说,福利还是系统里最低的,谁让你在基层呢。
一鹏喜出望外,也没有全敢表露在脸上。忙托人找关系请客送礼,老婆的工作很快便有了着落,从基层调到区局。
也因为还有一层原因,这里传出她跟彭主任的风言风语,为了以示清白,必须走人。
走人怕什么?她的想法是,还捡个高枝儿飞呢,想背后戳我,没门儿!我走了,气死你们。况且,人走了,情又不会丢,说不定更便宜了呢。
她也发现丈夫一鹏似乎知道些什么。
因为有一天,她更换提包的时候,见到那个性用小纸袋就那么随意地扔在包里。她惊出一个冷战。怎么回事?怎么会扔在这里。想自己无论如何不会这么大意。
她猜想是他动了她的皮包,并且发现了这个东西。这个时候一鹏已经到东北去了,她回忆起他为什么会突然提前了出差的行程,回忆起他走之前好像问过她,你洗衣服把我口袋里的钱放哪儿了?
她告诉他放厨房抽屉里了。记得他说:“害我满处找”。她便隐隐有了答案。
想这个男人也太沉得住气了,居然跟自己玩阴的。她没有以为这是这个男人的包容,也没有以为这是这个男人无奈的羞辱与痛。
但不管怎么说,谷雨吉内心深处还是有些愧疚于丈夫。基于这样的原因,她没有像以往那样和丈夫寻死觅活地闹腾。
她也看出来了,她和他之间原本不过是搭帮过日子,没有情爱可言,她从来没有从内心里疼爱过这个男人,她也感受不到对方给予自己的爱。
倒不如借机分开来的好,自己或还有幸福可寻。还有一样,这样好离好散,女儿每月抚养费还可以高高的跟他要,——他也答应了。
如此一来,他们竟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妥分手条件。一鹏没有想到这样一个棘手的问题,竟被自己搞定了。随着他深圳的走马上任,一切问题就要迎刃而解了。
接下来呢,他在想,他先走一步,去‘天涯海角’出版社。如果那边发展的好,主任的官衔做得稳,他便动员小棠将来也过去,当然要挨到她上完学。
只要她肯过来,后面的事情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至于她父母那一关,到时候也是山高皇帝远,等到生米煮成熟饭,也奈何不了什么。
退一步说,如果那边事业不顺,干个一年半载,抽身退步,再回到京城来。圈子里哪儿还某不到一个事由做——权当跟老婆分手的一个迂回了,也没有什么不好。
一鹏的盘算应该说还算周全和缜密。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在小棠这一环上掉了链子。
小棠现在不理他了,千呼万唤不回头了。
这种决绝不像以往的赌气。那么,他费劲巴拉兜这么个大圈子干嘛呀?所为何来?这边抛家舍女,那边异乡奔波,有病啊田一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