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鹏和小棠再见面的时候,到了四月之初。
他们还是在老地方见面。也是因为他赶来参加下午的一个笔会才抽出时间来见她。
两个人没有地方可去,就顺着一条街来闲走。
还是她说:“我们去博物馆吧”。他同意,因为那里清静而且有舒适的沙发坐。两个人没有好地方去的时候,常常会跑到这里来。
不知为一点子什么小事,她竟然和他怄起气来,全不顾他们的久别重逢。坐在宽软的沙发上,她就默默的不理他。
他在她面前摊了一溜儿的稿纸,说:“你不在听吗?小棠,这是我这个月辛苦的成果,除了想你,就是写它了。”她浅浅的一笑,没有说什么。他已经不厌其烦的跟她讲了好半天了,他的《雪芹外传》已具雏形。
他有点看出来她不高兴了,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她知道为什么,但就是不想告诉他。
可是不说出来她的情绪就无法释怀,想一想,又实在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小得就因为他轻慢了她一句,所以她的嘴巴就一直那样不高兴的撅着。
这样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意识到她正在犯错误,因为他们在一起待不了几个小时就要分手了,他下午还要赶着去开会,相见何其难,当她意识到的时候,面上的愠色方慢慢和缓下来。
她说我们不要在这里久坐了。他看看表,说,呵,十一点半了,走吧,找个地方吃饭去。她说,还想去上次那家“别有”,他点点头。
坐在餐厅里的时候,他跟她说:“挂几次电话,老是找不到你,也不能总往你家打。”他笑着说让你爸接到就麻烦了,还得编谎。责怪她为什么不主动打给他。
她正在用叉子挑沙拉里的蛋白吃,见他这样说,便停下来,道:“还说呢,忘了问你,上次打过去,也不知什么人接的,问来问去,像查户口的,问完了,倒说你不在,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想必你得罪他了,像是审贼。”
他听了,笑道:“想必是老吴。”告诉她这个人是有些讨厌,大家都不爱搭理他,因为有些背景,又什么都干不得,故而留在办公室里做收发。说完,看着她笑道:“你果真不是贼吗?”“我是贼?我偷……?”她忽然明白了他在戏耍她,气的把叉子重重掷在他面前。
他们的邻桌,坐着一对情侣,腻腻的,拿勺子你一口我一口的互相喂东西吃。小棠生气的时候,一扭头就注意到他们,胸前还带着校徽,是她从小向往的那所大学。
他们天天见面吧,还腻成这个样子,像是在形容我们,她这样想。心不知因何一下子酸起来,为了见他一面,自己要一天天盼着数着熬着,凭什么自己就不能有灿烂光明的日子?凭什么自己就不能腻在他怀里,让所有人看?爱谁谁!凭什么自己就要偷偷摸摸的来约会?
她觉得一鹏并没有说错,自己真有点儿像贼,可怜的笨贼。方才一鹏的玩笑话,她并没有真生气。但是此时忽然一下子感慨的落寞起来,不知道在恨谁。
他见她手戳着腮,默默无语,眼睛里似有泪光点点。便把她掷过来的叉子递到她手中,唉了一声,说:“还真生气呀?”他后悔地笑笑,说自己玩笑说重了。
她说她没有跟他生气,说得是真话,因为她在跟自己生气。
或许,今天真的不该见面。
吃了饭,一鹏匆匆告辞小棠,问她:“你还送我去车站吗?”她点点头,努力让自己笑出来,装出来的笑似乎有些难看,眼角的一滴泪被她忍了回去。不知他是否看到,或许只能装做没看到。
站下来等车的时候,他脑子里忽然跳出一个想法来,对她说:“晚上我来找你吧,在你家附近帮我联系一个旅馆,怎么样?”“你不用住会上?”她惊异的看着他。遇到这种情况一鹏通常是住在会上。
为什么非要住在会上?他刚刚在想,老婆雨吉倒是知道他今天有个会,但她并不知道他住在哪儿,晚上自然不会追过电话来;会上好说,会以为他回家了,再说谁会问呢?无聊不无聊?不过是空出一张铺来。
他把身份证留给她,跟她说招待所、饭店都可以,关键是要“离你家近为好。”
她说离她家不远的南边刚刚开张了一家招待所,去那里可以吗?他说当然可以,嘱咐她,别订铺位,要订房间。
她眨了眨眼,问,为什么呀?铺位很便宜。说,我给你订一个八人间的铺位怎么样?
他笑着杵了她一拳,说:“你随便。我可来不及了,我要晚了。”说着就跳上迎面开过来的一辆车子。
晚上七点半的时候,他们在“君安招待所”门前又见面了。
她帮他订到一间二层的单间。这家招待所总共也就三层,上层还在装修中,下面的两层已经开始营业了。
她打开房门的时候,他就抱住了她。叫她:“小棠,我的小小棠。”他丰润而湿热的唇就挤在她柔美的香唇上,跟她说:“一整天都没有机会吻你一下”,她倚在他怀里的时候竟有些酥软得不能动。
他们听到一阵脚步声,她推开他。年轻的女服务员敲门送进来一壶水。
脚步声渐渐远去,他再拉她的时候,她就忸怩着不依他。他受不了她瞬间的情绪变化,因为他已孕育得像一座待喷发的火山。怎么了?你怎么了,小棠?他追着问她。
她说,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不想呆在这个房间里。她委屈的语调带着哭腔,充满烦躁和不安,她可能是记起一鹏上午的那个玩笑来,觉得自己果真成了一个偷情的小妇人,此时犹若困在一间玻璃笼子里,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
好,好,我们出去。我们不呆在房子里。他努力抑制着自己膨胀起来的气脉和激昂的情绪。
楼道里很安静,显然住在这里的客人并不多。在楼道尽头,一鹏发现上行的楼梯口立着一块牌子,写着“装修中,闲人免入”。
他跟她商议,上楼,我们上楼,好不好?她未置可否。他理解她是同意了。他牵着她的手往上走,上到三层,长眼一看,宽宽的楼道里黑幽幽的。
上面有亮光,他们发现。过了三层还有一段楼梯,顶子上开着一扇门,门是开着的,月光融着清凉的暮色洒进来。
“果然有个好去处。”他跟她说。
她从小门跑出去,叫起来:“一鹏,我们上到人家房顶子上了。”一个长方形的大天台。
傍晚的空气好凉爽,一弯皎洁的明月悬挂空中,四周繁星点点,暮色迷人。
她笑着跟他说,这个地方很不错,月色好美。他也笑,笑得有些抑郁。她知道他方才有些不高兴,过来依依讨好他:“你怎么了?一鹏。”他叹了口气,只说了句:“你呀,小棠……”“怎么了嘛?”半晌,他也不理她,仿佛在专注地眺望着星空。
通常状况是她跟他赌气,而他现在的样子也有一点像是赌气。她心里隐隐的有一些说不出来的滋味,涩涩的,有些苦。
隔了一会儿,还是他显示出包容来。默默的把她拢到胸前,幽幽叹道:“小棠,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同床共枕?”语调里充满绵绵的哀伤。
她轻轻的摇了摇头,没法子回答他,她也知道他并不是在等着她的回答,只不过是把一道他自己解不了的难题抛出来,算是告诉她。
在她看来,似乎还不仅仅是道难题那么单一,一鹏的所谓‘同床共枕’与她来说或许是人生途上最美好的春之梦幻,是她曼妙年华伊始的人间童话,也是她爱情企盼的‘英特耐雄纳尔’,当然,更是她情感追求的一种信念,恒的信念。
离开一鹏后的小棠,一晚上并没有睡安生。
夜里睡不着,醒来三两回,头半夜醒来,看看表,刚刚两点钟,又接着躺下,朦朦胧胧睡去。
一阵锣鼓喧天,一鹏忽然坐在她面前,说:“小棠,不用愁了,今天就娶你做我的新娘。”
“真的吗?一鹏,你没有了麻烦?”他笑着告诉她:“没有了。全都没有了。”她扑过去,说:“那为什么还要等今天?我想现在就做你的新娘。”他笑了,说你也太着急了。她也笑,说你一会儿变卦了怎么办?他说好,那就依你。
忙忙乱乱的一堆人在帮他们布置新房,红色的灯笼,红色的床幔,红色的绣被,有人问,红盖头呢?找不到红盖头。没有红盖头是不能结婚的。她听了要哭出来,那怎么行?问红纱巾是不是可以,我有一方红纱巾。
一鹏在旁听了忙道,当然可以,我来帮你盖上。
盖上了,轻飘飘的盖上了,透过纱她能看到他,他的嘴一直在笑,笑得合不拢。她跟他说,这样更好,盖着盖头也能看到你。
不知是谁在喊,新郎官你怎么还不出去,现在不能进来,他被人推了出去,回过头来看她,她急了忙叫,一鹏,你别走,别……一睁眼,竟是黄粱美梦,看看表,凌晨五点了。她索性不睡了,披衣坐起来。
怎么做出这样的梦来,跑古代了。《花为媒》看的?昨晚上和一鹏分手后,跑回来先在父母面前点卯,只说在妮惠家,他们要她坐一会儿,她便陪他们看了一会儿新凤霞的评戏。
这不成了‘做梦娶媳妇儿’,想想好笑。
笑过之后,又有一丝酸楚淌在心头,心里默问他,一鹏,或许我们真的只能在梦里成婚?你到底怎么打算呢?为什么不明白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她在跟自己说。他现在能去离婚吗?有了小孩子怕更难了。
想起来她就难过,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办,难过的时候,泪就扑簌簌的垂下来。
她想再过去看看一鹏,赶在他退房之前。尽管昨晚上在天台的时候,他们做了绵长的吻别。但她的心还是放不下来,下一次见面又不知要等到何时。他说过有个什么典礼她可以去,谁知到时候有没有谱呢。
现在过去是不是太早了?她在问自己。一鹏,你起来了吗?我可以过去吗?她又在心里面问他。
她心里似乎有一种感应,他也在召唤她。但这种感应的理由总归有一点虚渺,还是找个具体的借口才好,她寻思。送早点吧,她以为这个理由很实际。
她忙忙的去洗漱,之后,从厨房的柜子里翻出那只大大的有盖子的白色搪瓷杯,用它装豆浆应该不错。
她从家里面溜出来的时候,刚刚早晨六点钟。
她举着热热的豆浆油条和煮蛋来敲一鹏的门。
里面应一声:“门开着呢。”她轻轻一拧把手便走了进来。笑着说:“我又来了。”
一鹏似乎早已起来,坐在床边上看着风一样旋进来的小棠甜蜜蜜的笑道:“我正等你呢。”“咦,你怎么知道我来?”
一鹏笑的有些狡黠,道:“我呀,能掐会算。”其实昨晚上分手的时候,他就隐隐有一种感觉,因为她总在问:“明天什么时候走呢?”故而有此感应。
“算着我给你买早点啦?”她说着把手里的早点放到桌子上。“那倒没算着。”一鹏笑笑,伸手去揭缸子上的盖,热豆浆的香气便溢出来。
他举着就喝,喝了一口,问:“嗳,放了多少糖?”她笑道:“齁着你了吧?”告诉他刚才蒯糖的时候,摊子上的老板娘直瞪她。
一鹏听了,笑道:“你蒯了人家几勺子糖?”她说也就两大勺,因为想着你爱吃甜的,就放多了,这已经是又买了一碗浆稀释过了的。
他听了一个劲儿的笑,问她是不是也没有吃呢。她告诉他,她早晨通常只喝些水,不吃油腻腻的东西。他听了,说那怎么行,早饭还是要好好吃的。
他要她陪他一起喝豆浆,她便捧着喝了几口又递给他。
把剥好的鸡蛋也递给他,他把鸡蛋掰开,挤出一个整蛋黄来要她吃,她摇着头笑道:“我可不吃这东西,太噎嗓子了。”“这么营养的东西你不吃?”一鹏觉得奇怪。
她听了便笑着用指嵌过来塞到他口中,说:“留着你营养。”他一口吃了,笑道:“对了,你爱吃蛋清。”吃沙拉的时候见她挑着吃。便把蛋清递过来喂她。
她吃了一口便摆手不吃,说这么早,胃还没有打开呢,吃了不舒服。
一鹏听了,也不勉强她,只是感叹,日子到底是好了,他小时候,见什么都抢着吃。
她听了,便说哪天闲了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故事。
他点着头,叹道:“好。”说小时候可苦了,几岁上就去拾粪,在奶奶家。她诧异的看着他,原来他还拾过粪?
扯了会儿闲话,一鹏说早点儿走吧,也见到你了,回去还有一堆的事情。她便说:“走吧,走吧,我送你去车站。”
要拉开房门的时候,他又拥住了她。说:“吻一下再放你走。”吻住的时候就悄声问她:“晚上是不是想我来了?”
她听了,吃吃的道:“为什么要想你?”她记起她那个美梦来,忍不住冲他笑了笑。“还不承认,眼睛有些红了,哭来了?”劝她不许哭。她推他,说快走吧。
在楼道里,她跑到斜对面的盥洗间清了一下口,出来跟站在门口的他说,怎么像我刚刚吃了油条呢。
他听了,便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