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鹏临时的家就坐落在眼前这一片红色的南北座向的排房中,一看就像规划中的新村,一排排很规整,每两户的门是凹形相对的,平房做成楼房的户型。
掏钥匙、开门、把小棠让进房。“进来吧。”她进来的时候,感觉一股暖暖的热气扑面而来——暖气烧得很足。
一鹏一面招呼一面帮小棠脱下粗呢大衣,小棠今天穿了件乳白色的粗线毛衫,是表姐亲手编织的,胸前那一抹淡淡蓝色是表姐选毛线时特意配上去的色彩,说是这样显得宁静而不单调,算生日礼物提前送她,可以赶在过节穿。高高的领口裹着细白的脖颈,或许是车子上坐久了,小棠左右晃动着脖子,舒展着筋骨,借机乜斜着看了他一眼。
脱去外套的一鹏,一件浅灰色毛开衫,白色的衬衣,那是小棠不曾见过的,灰白色衬着一鹏微黑光洁的肌肤,小棠觉得眼前一亮,脱口赞道:“挺漂亮嘛。”“说我吗?”他笑着问。“那会说谁?”她眼睛张望着别处并不看他。
他笑了,咧了咧嘴,听到这样夸赞心里还是挺受用的。尽管除了小棠也从没有人这样赞美他。他把她让到长沙发上来坐,到了杯热水给她,说:“你坐,我去给你开罐头吧”。
她见他进了厨房,便站起来打量房间。这是一个里外套间,客厅南北均有门,南门走下几个台阶外面就是用竹篱笆隔着的方方正正的院子,北面的门连着的是长长的厨房,再北的门或许就是卫生间吧,小棠想。
厨房向西开着的门是小棠刚刚进来的户门。房间里收拾的很干净,沙发对面,客厅的东墙摆在一排棕色的木质书架,挨下来的书桌也是同质同色,几部书整整齐齐码放着,该是一鹏写作的地方。
小棠笑了笑,想象不出眼前的景致跟办公室里曾被她收拾过无数次凌乱不堪的桌子有什么联系。
卧室的门也开着,她探了一眼,见到一张木床,也是棕色的。北面的窗垂挂着白色的纱帘,暖气片藏在纱帘后面。
“打量够了?”一鹏举着开了口的罐头走过来,手里还拎着一瓶红酒。
“挺不错嘛。”小棠点着头笑道:“不是我想象中的猪窝狗圈。”
“就会骂我。”一鹏笑了笑,往高脚杯里筛满酒,道:“过来坐吧,我这里只有酒和罐头,贵人来了,也只能将就。”方才路上他说找个馆子吃了饭再回来吧,她说她不想吃,还是先回家吧。
小棠坐过来,挨着他坐过来。接过一鹏递过来的酒。
“来,小棠,我们干一杯。”
“为什么干呀?”她看着他,依依问道。
“为什么?当然是友谊。”他想了想,说:“为友谊地久天长干杯。”
“好俗气。”她觉得有一点像外交辞令,但她不太想挑他语言毛病——担心会忍不住挑出火来。
“友谊也俗气吗?”他这样问。方才他差一点说出:“为我们的爱情干杯”,他怕她伤感,怕她接下来跟着问:“我们有爱情吗?你是在爱我吗?——我怎么不知道,我不是在跟空气相爱?”他甚至能揣想得到。
“当然,普天男女,都可以为这两字干杯,还不俗吗?”她这样说。还好,她并没有生气。
“好!”一鹏点了下头,聪明的把球踢过去:“你说,我们为什么干杯?”
她看了他一眼,想了想道:“我也想不出贴切的来,不如就为‘聪明的田一鹏把愚蠢的唐小棠成功骗到家中干杯’怎么样?”
一鹏听了,哈哈笑起来,说:“不错,有创意。只是你也太啰嗦了。”
“你才啰嗦呢。”说着俩个人碰杯,把酒干了。
一鹏看着她,笑意绵绵,道:“我骗你了?难道你不想来?你忘了上一回你是怎么骗我的,车票都买好了,你临时变卦。”
小棠方才逞强,喝了猛酒,一杯下去,头就有些懵起来。见他提起旧事,记起那次在南桥车站的嬉戏来,不由笑了,吃吃说道:“彼一时此一时,今天可是你骗我。”
“好,算我骗你。你其实也想让我来骗你,是不是?”他仿佛看透了她。
“你胡说!这是什么逻辑。我为什么想……”“好,好,我胡说。”他忙打断她,见她嘴巴撅起来。
“大过节的,不许生气。”他哄起她来:“酒喝猛了吧,脸都红了。”他用勺子擓起一颗山楂喂到她嘴里,说:“我去给你炒个鸡蛋来下酒,好不好?”
一鹏来到厨房,系上围裙,打了几个鸡蛋,切葱。小棠晃晃跟过来,刚才的假装生气他没有介意吧。
她没有见过有人会把葱白斜刀切成那么粗的大段,看着眼前这个系上白围裙专注炒蛋的男人,小棠忽然感到一股暖流串肠而过,这难道不是自己的家吗?这难道不是自己的丈夫吗?这是她无数次向往过的画面。可惜这不是,一切都不是,只有趁着那个真正的女主人不在的时候,小棠才能偷偷溜进来,又是一阵辛酸。
她站在他背后,默默的将手环在一鹏的腰间。
“怎么了,宝贝儿?”一鹏被她那样一环抱,血液有些冲撞起来,语调也变得有些低靡。
闭了火,一边往盘子里盛鸡蛋一边侧过脸来问她。他轻易不会用这样有些肉麻的称谓对小棠。
“没怎么。”那一声突然听到的“宝贝儿”的轻唤,让本来就有些感动的小棠肠子一下子酥动起来,跟着眼眶也湿了。
“不许哭啊,小棠。”他赶紧嘱咐她:“也不许怄气,大过节的,难得相聚,我们高高兴兴过一天,好不好?”一鹏有些命令的口吻。小棠扬了扬头,把噙在眼角的一滴泪送回去。
两个人从厨房里走出来。
他太了解面前的这个女孩子了,无论是伤心还是高兴,感动还是嫉恨,最通常的表达方式就是眼泪。开始还无法适从,慢慢的一鹏也习惯了,有时放纵的让她哭一会儿,一会儿也就没事了。
小棠今天是真的不想哭,抱定了要陪一鹏好好呆一天的想法,自从两年前这个比自己大十岁、已婚不久的男人走近她的生活,她情感世界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最初第一眼“不可能爱上的男人”开始的冷漠和后来编辑部里的相互轻慢与不睬及到后来慢慢的相知相解;从一步步的爱恋走来,醉入情网,到如今陷入“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迷茫中,这之间走过了多少坎坷,春去秋来,多少个披衣而起的不眠之夜;鸿雁频频,不尽的相思与怨恨;猜疑、嫉妒、怄气、和解接下来是新一轮的猜疑、嫉妒、怄气、和解,好不容易走进眼前这一片情感和谐的新天地,小棠真的不敢不珍惜。
“我才不哭呢。”一个理智的意念在支配她尽快调整情绪,她笑道:“我哭豺狼笑,多不划算。”
“哈哈”一鹏爽朗地笑起来:“这样好,你不哭,‘才郎’才能笑。”浑厚的笑声温暖着小棠。
“鬼吧!”小棠轻声骂道:“你会是‘才郎’?你有何才?我怎么看不出来。”她故意挑衅他。
一鹏看着小棠忽然情绪蔚然、腻腻的样子,早有了些意马心猿,大声道:“我田一鹏要不是大大的才子,你唐小棠会死乞白赖地看上我?”
“呵!我死乞白赖看上你?真好笑。把自己当什么了,唐伯虎?还是曹子建?我看充其量也就是海河边上……”她杵了他一下:“嗳,你先告我,这个地方叫什么?”
她见他一个劲儿的笑,不理她,也不问了,接着道:“也不过就是天津郊区无名县大才子好不好!——郊区还不选在北京郊区,县还不选一个有名号的县,我算见识了。” 说着自己也笑。
一鹏被小棠肆虐的取笑逗得无以是从。叫道:“小棠啊小棠……”两个人笑了一会儿,收住了。一鹏说:“来,来来,那就为天津郊区无名县大才子干一杯,好不好。”
她似乎觉得自己的玩笑有些过头了,忙笑着纠正:“还是为天下第一号大才子田一鹏干杯吧。”说着,俩人碰了碰杯又干了,或许是她觉得有一分歉意,酒便被‘咕嘟’的一口喝下去。
不知不觉间一瓶红酒见了底,一鹏是白酒的海量,一点子红酒不算什么,小棠就不然了,第一杯急酒就上了头,接下来又逞强喝了几杯,早已有些头重脚轻了,倚在沙发上醉眼迷离的与一鹏有一搭无一搭的说话。
“小棠,你喝多了。去里面床上歇一会儿吧。”一鹏过来扶小棠。
她摇摇头,心里还是明白,也知道男人的床是不能随便躺的。但她真的头很痛,脑仁似要裂开来,晕晕的眼睛似也睁不开。心里隐隐有个信念,眼前这个男人是个君子吧。
小棠还是被一鹏扶上床,躺在床上,放松了软绵绵的肢体,果然舒服许多。
“我想喝水。”她告诉他。一鹏忙忙的倒来半杯水喂小棠喝了,坐在床边看着她。她也看着他,眼皮睁开来的时候是涩涩酸酸的。
他也要躺下来。
小棠推他,说你出去吧。
为什么呀?我想陪着你。
他见她摇头,便爬在她耳边说服她,他的声音变得低沉又掺着一些惆怅的味道。她还是摇摇头,耳边又传入他轻轻的声音:“那你说,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今天你是高贵的女王,有什么要求我都满足你。”
“真的?”她躺着那里,睡意朦胧,心却睁开了眼睛。
“当然。”他坚定地说。
“干嘛只让我做一天?”她撒起痴来。
一鹏笑得有些憨,意识到语言不够严谨,忙找补道:“嗐,在我心里,你是我一世的女王,当然,今天是一世中最特别的一天。”他仿佛总能证明自己说过的话并不错。
她现在不想跟他绕嘴,看着他道:“可是你说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还没等小棠说完一鹏就抢着回了半句。
“既然我是女王,我就说啦。”她冲他笑了笑,忽的坐起来,酒也似乎醒了一半,眼睛里露出一丝狡黠的目光。
“尽管说。”一鹏很坦荡,只要不提什么“离婚”之类的为难话,还有什么摆不平的。而“离婚”这样的话自己不说小棠至死都不会问,他太了解她。这也正是他内心的纠结。
“你总说真情待我,那就请为我下跪吧,以示真情。”她靠在那里说的很认真“当然男人膝下有黄金,不跪也是可以的。”
一鹏还真没有想到小棠此刻会提出这样一个要求来,而且还加上句‘男人膝下有黄金’把他挤到了死胡筒。
说简单,双膝一弯,就跪下了,讨得红颜欢;说不简单,小棠分明是在给他一个下马威,将落下一个永远的话把儿。
想想这一生中还真没有给什么人下过跪,父母大人倒是该跪,只是长到如今尚无事由和机会;老婆谷雨吉虽然厉害,也没有提过这种要求;观音菩萨也在庙里常常见,可一鹏是堂堂的唯物者。
还有一点,他是靠着一身傲骨和满腹才气将小棠征服,现在果实尚未摘取,却让小棠击中了软肋。
在这样一个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特定的氛围下,一鹏想不跪都难。他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她,看着此刻眼睛里泛着冰冰目光的小棠,双膝慢慢的弯下去,长跪在地。嘴里说:“好,以示真情。”
在这小小的犹豫和僵持的片刻,小棠有了些悔意,这个玩笑是不是开大了,如果一鹏真的不跪,她又将如何下台呢?好了好了,现在这个傲慢的男人就跪在她的身边,小棠深深舒了一口气。
看到一鹏一脸肃穆直挺挺地跪在那里,默默的不说话,心里又生出些许恻隐之意,她也默默地看着他,时空有些凝固。
隔了一会儿,她从床上凑过去,唇就凑在他的耳边,低低的说:“你不情愿吗,一鹏?”
“没有啊。为你,愿把牢底跪穿。”这一回,一鹏说的豪迈而真诚。
“好一个仁人志士!”小棠忍不住嬉笑起来,道:“我可顶不住了,眼皮直打架,我睡一会儿,你好好思过啊。”说着,她一骨碌躺在床上闭上双眼,不再看一鹏。
原本有些装睡,装睡的时候心里默默嘀咕“让他跪多久呢?十分钟?唔,太短了,不行!小棠,不许心软!二十分钟?还是太短了。他那么长时间不来理你,不该罚罚他吗?半个小时吧。半个小时也短……算了,原谅他吧,让他起来吧。他最近忙的稿子都没有写,他很无奈是不是?
不行不行,不能让他起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瞧他以前那德行,就知道欺负我,满处的怜香惜玉,自以为是,很该挫挫他的锐气。”她这样嘀咕着,眼睛一闭一睁,就真的瞌睡起来。
或许是酒精的后劲,或许是放松下来的神经。
这一侧,一鹏跪在那里,看着睡去的小棠,瘦小的脸颊被酒精作用晕染得像涂了浓浓的胭脂、淡弯弯的眉毛似有修扫过的痕迹,让他记起古人的一句诗来“眉上随春淡抹烟”,润润的红唇,每每生气就会微微撅起,在一鹏看来这或许是她最性感的地方。
这个女孩儿不算美人儿,但不知为什么,她身上有一种别的女孩儿没有的特质,“柔情淖态,媚於语言”见到小棠,一鹏脑子里常常会不自觉地跳跃出一些古诗文来,或许正是这种古韵娇羞、典雅秀媚感染了他。
在他与她的交往中,他总恍恍若若的感觉自己像是踏进了三十年代的门槛,原以为那种含着淡淡的哀伤又充满虚幻美的感情再也不会回到自己身上,可她来了,又是这样的强烈。
这种绚烂的思绪,竟使他变成一个习惯整天观察自己内心世界的人,以至于影响到他的言谈举止、写作风格甚至是思维方式……而这些都是为了一种美好的期待,在这种期待之中包裹着的是一种朦胧的幸福。
不知过了多久。
小棠醒了,睁眼一看,黄昏的光透过白色的纱帘洒落进来,一鹏直挺挺跪在地上,眼睛里流露出深邃的光。
小棠吓了一跳,忙坐起来,内心自责我怎么会睡着了,睡了多久了?跪了多久了?她伸出手来,低下身去拉一鹏的手,责怪道: “起来吧,怎么不叫醒我?”
“赦免我啦?”一鹏握着小棠伸过来的手想站起来,此时才感到双膝有些麻痛,一使劲,自己没站起来,反倒把软绵绵的小棠一把从床上拽到地下来,刚好扑到他的怀里。
一鹏索性还跪在那里,抱着小棠狂吻起来,嘴里不停地叫着:“小棠、小棠、我的小小棠,你要把我折磨疯了。”此刻的小棠就像一团棉花酥软软的卧在一鹏怀里,任他吻得泪眼星光。
“你在床上酣睡,我却在凉地上受罚,你也太狠心了。”一鹏吻着说。
“瞧你,刚还说‘要把牢底跪穿’才一会儿,想做变节分子啦?”
“罚都罚了,还敢说我变节。”一鹏又委屈又恨。用硬硬的胡茬子去蹭小棠的脸,小棠笑着躲不开。一鹏道:“小棠,想把心剖开来你看。”
小棠无语,收了笑脉脉的盯着他。
他抱她上床。跟她说,满足我一次。
她晕了,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的大脑是空白的,耳朵里灌入的是他一遍又一遍‘满足我吧’的乞求,眼看着她要被瓦解了,内心在抗争,跟一鹏,跟自己。
过一点点,再过一点点,一鹏的攻势如果再向前挺进半寸,防线就会土崩瓦解。
她埋在他的怀里,低声对他说,不可以,真的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你说不可以就不可以?一种叫雄性荷尔蒙的东西在一鹏体内充了气似的膨胀,热血上上下下的快速流淌,周身燥热不已,他甩去上衣,又来帮她脱去毛外衣,他的手触到她衬衣纽扣的时候,她躯体一下子软得没了魂魄。
他把她送到五彩缤纷的幻梦里。
在梦里,他慢慢的向她走去,走入她玄妙的博物馆,她虚渺的不能说话,但她依然有一个信念:最后的那一个馆,藏着碧绿猫眼儿的那一个,今天还是闭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