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未来式 第1章 倒流

八月的傍晚，暑气未散。水龙头下流水哗哗，冲刷着还带着些残渣的碗筷。

晏之清哼着小曲儿洗着碗，动作娴熟，泡沫丰富，如心情飘飘然。

身后收拾干净的餐桌上，奶奶和爸爸难得融洽地说着话。

奶奶这个年纪耳朵已经不太好，所以嗓门就大，说起话来此起彼伏的，都是遮不住的开心。

被宠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孙女，居然主动做家务洗碗了，还说明天不睡懒觉了，要做饭呢。

二十来年头一回，可给老人家高兴坏了。

碗筷被迅速解决，各自归位。晏之清擦了擦手，又抹了抹眼睛，回头嘿嘿一笑。

视线里爸爸的面容有些不真切，奶奶额头柔软蜿蜒的条条皱纹格外清晰。

“清清，今天没来得及买西瓜，明天要是卖西瓜的车不来，我到南街去买两个，往隔壁曹叔井里一吊，吃过夜饭拎来吃。”

晏之清听见了，有点恍惚。

大学四年，晏之清从学校回家从来都挑上午的车，因为老家在乡下，公交班车停得早时间又不规律，她性子慢悠悠的，不喜欢提心吊胆赶时间。

今天却反常地，城际高铁换乡镇公交末班车，随后跳上私人小三轮，两百公里的路程搞出生死时速的架势，疯狂踩点蹦进门时，比说好的日子提前了一天半。

晏之清在隔壁S市上大学的日子里，奶奶便是个自由寂寞的乡下留守老顽童，有点耳背爱吼两句那种。固定电话早就拆了，直到近两年智能手机出现，从没人想过这个近乎被遗忘的老家里还需要一个可以接通、传话的东西。例如，手机。

奶奶说没来得及……

一阵自责如海浪止不住的涌上心头。

晏之清扫了一眼陪笑说要买西瓜的爸爸，对方一如既往地不在意，白天没来传话。

“奶奶，西瓜放冰箱就好了呀。”餐桌旁站着台九九新的白色冰箱，不大，够用，印象中是前年暑假才买的。

“井水泡的甜，清清最喜欢了。”

晏之清被老人家的大嗓门震得有点鼻酸，洗碗时压下的眼泪有卷土重来的迹象。她装模作样地叹口气，默默深呼吸恢复平静，出声几分喑哑：“好嘛好嘛，明天我就亲手把瓜下到井里。”

不能让奶奶独自提瓜去井边，明年她就会在那个地方滑崴了脚，一个月都不利索。

那时候的晏之清觉得，这人上了年纪呐，个顶个的倔强难搞不听劝。

像她爸，女儿离家上大学了，自己也一把年纪了，怎就腾地燃起爱情的**想追爱，和老母亲吵完就追出了家门扬长而去；

像奶奶，孙女兼职赚钱、见缝插针找儿子吵架，终于陆陆续续给老家里装了冰箱、空调，老人家却一会儿去井李冰西瓜，一会儿老姐妹们坐在树下乘凉……

看着奶奶们摇着蒲扇赶蚊子，晏之清很有点缺乏成就感啊。

奶奶笑呵呵，不是为了省那几块电费，就是喜欢，或者说，习惯了，年纪大了改不了喽。

晏之清不懂，她曾老气横秋，人为什么要和自己过不去呢？

而此刻，当命运将生活的幕布合上又拉开，死去的记忆隔着难以跨越的光阴在眼前重现。

她懂了。

那种不愿对过去放手的、强烈到震耳欲聋、却无人可诉的不甘和怅惘。

她，也成了一个“过不去”的人。

终是爸爸起身打断了思绪：“咳，清清啊，明天想吃什么给我打电话，我早上去菜场买了来。”他顿了顿，“你和奶奶早点休息，我先回去了。”

客气，周到，如此疏离。

晏之清收敛了所有情绪，点点头。在送爸爸出门的几步路里，余光瞥到奶奶的欣慰神色，便觉得这波装乖不亏。

她已经有太久、太久没有感受过这份平静了。

......

第二夜，晏之清盘腿坐在屋里凉席上，一只手用勺子挖着西瓜往嘴里送，另一只手滑着手机上的待办清单。

——亲手做饭给奶奶吃，完成；

——问候大伯母小姑母大小表姐堂兄弟，完成；

——拉黑不缺钱但爱借钱毕业都没还的同学，完成；

——把家里的药片分装好叮嘱奶奶不能乱吃，完成；

手顿了顿，又戳戳戳加了个备注，是不是直接把药分好锁起来更保险？

她正思忖着，奶奶已经向老姐妹们夸完了孙女不鸣则已一飞冲天的厨艺，提着小板凳回屋来。

晏之清抬手按亮了电视。

奶奶坐在躺椅上，半听半看，在新闻联播结束的间隙问她：“清清，明天怎么又回学校呀？”

晏之清熄了手机屏幕：“学校有点事情。”

奶奶的天气预报开始，奶奶的睡意也卡点儿启动，于是话语开始含混不清：“没几天开学了呀，你是不是，啊？谈恋爱了？开学前还、还回家吗？”

晏之清思绪微动，吐掉嘴里的西瓜子：“时间还不好说。对了奶奶，我下次给你买个手机回来，我教你，我们打视频。”

晏之清昨晚盘了盘当前小金库，足够再买个入门级的智能手机，从此便可千里乡情一键牵。她由衷感谢小龙叔感谢移动互联网，微信走进千万家，幸福你我他她它。

就算耳背听不见，视频照片总能多见一见嘛。

至于助听器，现阶段的产品贵还不好用，且待她从长计议。

天气预报已开始飞转地图播报，奶奶的声声也随之抽象漂移：“手机贵啊，工作了再买……车票买了吗，什么时候啊？”

晏之清：“明天两点，咱们吃了午饭我再走。”

“明天？还是后天？”

“两点，明天。”

“几点？”

晏之清放下西瓜，跪起身，凑到奶奶耳边，深吸一口气，势与电视争高低：“明天！两点！”

奶奶合上的眼睛双双被震开了缝儿，一睁眼，屏幕上的地图正转到祖国东边的一个角落。

多云转雷阵雨，气温24至30度。

于此同时，手机亮了，微信提示好友申请通过，随之一条新消息：“你好学姐，白天没有看手机，回复晚了。”

晏之清嘴角不自觉地翘起。

两个人的第一条消息，时间提前到了2014年，8月23日。

时光倒流整整十年。

大三的晏之清，正在过人生中最后一个暑假。

她不知道时间能为她停留多久，她等不及开学，她想去见一见此刻尚未相遇的爱人。

十年后由于不擅长吵架气得离家出走至今没哄好的，林见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