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郡主并未立刻让陆明溪起身,一双凤眸带着审视与惯有的骄矜,在她身上停留了许久。
花厅内静得只剩下香炉烟丝袅袅的微响,无形的威压如实质般漫延。
“抬起头来。”终于,郡主开口,声音清越,却透着高高在上的冷意。
陆明溪依言抬头,目光恭敬地落在郡主华美裙摆的刺绣上,姿态拿捏得恰到好处。
永嘉郡主纤长手指漫不经心地拂过茶盏,并未再看她,而是对身旁的嬷嬷略一颔首。
那面容严肃的嬷嬷立刻上前,代主子发声:“陆姑娘,郡主殿下听闻你近日在官媒衙门颇有些机巧名声。陈家之事,你处理得尚可。”
她顿了顿,话锋陡然转厉:“殿下召你前来,是有一桩要紧事交予你去办。办好了,荣华富贵,自是少不了你的!若办不好……”
嬷嬷的话没有说完,但那冰冷的尾音已道尽一切。
陆明溪心知正题来了,愈发恭谨:“请嬷嬷明示。”
嬷嬷继续道:“郡主殿下心仪镇北将军霍云朔,此事汴京皆知。奈何将军常年征战,于儿女私事上甚为淡漠。此前诸多媒人前往,皆无功而返。”
她语速不快,却字字沉重:“殿下要你,务必想出法子,促成这段良缘。”
尽管早有猜测,但如今亲耳听闻,陆明溪心下仍是一沉。
她面露难色,斟酌道:“霍将军乃国家柱石,志在沙场,曾言‘胡虏未灭,何以家为’。晚辈人微言轻,恐难当此重任……”
“胡虏未灭,何以家为?”永嘉郡主冷冷接过话头,眼中闪过一抹郁色,“这话本郡主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他是个人,终究要成家立业!”
她的声音拔高了些,带着独属于皇家的骄横:“陆明溪,本郡主不管别人如何碰壁,也不管霍云朔如何推拒。我只要你想办法,促成这桩婚事!”
永嘉郡主话音落下,花厅霎时寂静了一瞬,只余她因急怒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一旁的嬷嬷见状,连着咳嗽了几声,上前半步,一边安抚郡主,一边自然地接过话头。
“陆姑娘是聪明人,当知此事不易。不瞒你说,以往前去说合的媒人,莫说是德高望重的夫人,便是宫里出来的人,也多半连霍将军的正脸都见不着。统由小吏或管家出面打发了事,说辞无非是军务繁忙、无心家室。”
她略一停顿,意味深长地看了陆明溪一眼:“就连安国公夫人,仗着辈分和体面亲自去过一回,霍将军亦是回了句‘云朔之志,在千里之外,不在闺阁之中’,便端茶送客了。”
一番话,既点明了此事的艰难程度,也暗含警告。
随即,嬷嬷语气一转,利诱道:“不过,殿下既看中你,自是觉着你与那些庸碌之辈不同。你既能让陈家女从棋子变成助力,定然也有本事让霍将军看到,成家与立业,并非水火不容。只要你办成此事,金银珠宝,前程富贵,郡主殿下绝不吝啬!”
威逼利诱,层层加码,令人窒息。
永嘉郡主此时已恢复了几分淡漠,只偶尔轻呷一口茶水,那份无声的威压却比先前更为沉重。
陆明溪心念电转,只觉如今境况像极了前世BOSS发布的不可能完成的“招聘”任务。
比起将顶级人才霍云朔“招聘”到郡主夫婿这个他毫无意向甚至极度反感的“岗位”上,她还是觉得让自由至上的行业顶尖精英,立刻签约入职并对公司文化充满热情更容易一点。
但作为下属,就算明知成功率微乎其微,直接拒绝也是愚蠢。
聪明的做法,是管理上司的期望值,将考核重点从“是否达成结果”巧妙转移到“是否展现了足够努力的过程”上。
心中有了初步框架,陆明溪深吸一口气,缓缓拜下,声音沉稳:
“郡主殿下厚爱,小臣惶恐。只是霍将军之事,确非寻常。小臣不敢妄夸海口,但愿竭尽所能,为殿下分忧!”
“恳请殿下允准小臣些许时日,细细筹谋,寻一恰当契机,或能与霍将军有所接触,徐徐图之……”
她这番话,属于项目管理中典型的“风险控制”和“过程管理”话术——不打包票,只承诺投入和尝试,为可能的失败预留了充分的缓冲空间,同时展现了积极解决问题的姿态。
永嘉郡主闻言,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审视中果然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兴味。
她未置可否,只眼神轻轻扫过身旁的嬷嬷。
嬷嬷心领神会,代为应允,但不忘施压:“殿下准了。但切记,殿下耐心有限。你若只会空耗时日……”
“小臣明白,定当全力以赴,不负殿下所托。”陆明溪垂首应道,背后却已渗出涔涔冷汗。
直至退出那处雅致却压抑的别院,置身于暖融融的日光之下,陆明溪仍觉心底那股寒意盘桓不散。
永嘉郡主这块烫手山芋,算是结结实实砸在她手里了。
在这权势倾轧的世道,硬碰硬是自寻死路,但完成郡主的任务更是天方夜谭。
唯一的生路,便是周旋于二者之间。
既要让郡主派来监视的人看到她的“尽心尽力”,又不能触怒霍云朔,让他有将她视为麻烦彻底清除的理由。
说白了,这就是一场需要精心策划的“绩效展示”。过程远比结果更重要!
所以在回到官媒衙门后,陆明溪摒弃了传统打探**与喜好的低级挖猎方式,转而一反常态地活跃于各种公开场合。
无论是官宦人家的婚宴寿席,还是文人雅集的茶会诗社,但凡能沾上几分边、让她这个小小官媒“合情合理”出现的场合,几乎都能见到她从容周旋的身影。
她并非是小心翼翼地刺探情报,而是在谈笑风生间,有意无意将话题引向边关风物、塞外轶闻,言语中偶尔流露出对某些边境地名、关隘情况的异样关注。
既然主动求见霍云朔行不通,她便只能布下这么个“请君入瓮”的局,让霍云朔来见她了!
陆明溪的刻意为之,很快便有了回响。
不过十来日,她那种看似热心交际、实则言语试探的行事风格,就引起了某些势力的注意。
这日,她正在书肆佯装翻阅一本残破的前朝地理志,却在掌柜不注意时,飞速用指甲在一张描绘边境山脉的残页旁,划下了几个极浅的、看似随意的记号。
随后她将书卷归位,转身欲走,后颈处却蓦地传来一记钝痛。
陆明溪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哗——”
刺骨冷水泼面而来,将陆明溪从昏迷中激醒。
她咳着睁开眼,果不其然发现自己双手被反缚,正身处一间阴冷潮湿、不见天日的石室。
一股极具压迫感的气息笼罩着她,带着沙场特有的血腥。
陆明溪艰难抬头,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眸里。
眼眸的主人就站在她身前不远处,身姿挺拔如孤松临渊,一袭玄色劲装勾勒出悍利精干的身形。
他面容俊朗,却如同覆着一层终年不化的寒冰,眉眼间锋芒毕露,眼神锐利得似能穿透人心。
无需言语,更无需介绍,陆明溪心下雪亮,这便是她费尽心机要见的那位霍云朔霍小将军了!
陆明溪心知生死一线,必须立刻开口劝说。
可纵使她前世身为金牌HR阅人无数,面对他那有如实质的冰冷注视,还是被压得心脏狂跳,几乎喘不过气。
最终,还是理性占了上风,陆明溪强行压住声音里的颤抖,尽量平稳地开口:
“将军雷霆手段,民女领教了。只是将军可知,您这般屡拒天家美意,虽显刚直,却非长久安身之道?”
霍云朔眉峰微动,没料到这看似柔弱的女子在如此境地,不仅敢抢先开口,言辞间竟带着几分替他筹谋的意味。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冽弧度,依旧不语,眼神仿佛在看一只徒劳挣扎的蝼蚁。
箭在弦上,陆明溪将想好的说辞飞速道出,言辞间巧妙地将联姻包装成对他有利的“政治保险”:
“将军功勋卓著,威震北境,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陛下虽圣明,可庙堂之上,人心叵测。将军一味拒婚,落在有心人眼中,恐会……滋生祸端?”
她刻意停顿,观察他的反应,却见对方面沉如水,深邃眼眸里没有半分波澜,仿佛她说的不过是无关痛痒的废话。
这种超乎预期的冷静与漠然,让陆明溪心底一沉,但她已无退路,只能硬着头皮继续:
“永嘉郡主乃陛下亲侄,身份尊贵。若将军与郡主联姻,便是皇亲国戚,与国同休。届时,那些关于将军功高震主的闲言碎语,自会消弭于无形。将军也可专注于沙场,再无后顾之忧。此非两全之策?”
霍云朔终于有了反应。
他并未立刻反驳,只是微微眯眼,如同冰刃的目光,缓缓刮过陆明溪的脸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
半晌,他才讥诮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却无端令人胆寒:
“所以你这小媒婆费尽心机打探边关情报,就是为了向本将军献上这……趋炎附势之术?”
他显然已将她查得一清二楚。
陆明溪心下一凛,知道大事不妙,当下不敢辩解,只顺着他的话头承认,盼着他能念及她并非真心作祟,饶过她这次。
“小臣人微言轻,若循正途,焉能得见将军天颜?唯有出此下策,引将军注目。小臣亦知,郡主之事让将军烦扰。故愿代将军向郡主陈情,言明将军志在四方,并非无意家室,而是需待时机、徐徐图之。”
“如此,既能暂缓郡主逼迫之势,免其因行事过激,为将军引来麻烦,亦能为将军争取更多自主之机。小臣愿为此奔走,将军只需……静观其变即可。”
一席话说完,陆明溪竟有些呼哧喘气,胸口剧烈起伏不止。
未及气息平复,便见霍云朔正盯着她,目光锐利,仿佛能劈开一切粉饰,直直穿透人心。
他忽地向前逼近一步,高大身影携着沙场的血腥煞气,瞬间将她笼罩在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中。
“好一番为本将军筹谋的诡辩。”他俯视着她,声音冷硬如铁,“本将军的功名,是麾下儿郎用命在战场搏杀出来的,而非靠与天家结亲,摇尾乞怜而来!”
他语气轻蔑又决绝,带着绝对的自信与傲气,却如同冰锥一般,刺得陆明溪遍体生寒。
“将军铁骨,令人敬佩!”见他态度激烈,她急声应对,试图挽回,“可朝堂风波……”
“够了。”
霍云朔漠然打断,眼中最后一丝耐性耗尽。
“心思狡黠,巧舌如簧。可惜,本将军行事,从不受人胁持,亦不需借姻缘自保!”
他冷冷目光扫过陆明溪,如同在看一个死物,随即转身,边向外走边对亲兵令道:
“此女诡诈,断不可留。拖出去,就地格杀!”
命令既下,他脚步未停,径直朝外而去。
“就地格杀”四个字,却如丧钟般在陆明溪脑海中轰然炸响。
她只觉双臂一紧,已被两名亲兵毫不留情地架起。死亡的阴影骤然笼罩,巨大的恐惧让她脑中一片空白。
不!她绝不能就这样死在这里!
就在被粗暴拖向门口的瞬间,求生的本能让她用尽力气挣扎抬头,朝着那玄色背影嘶声喊道:
“将军!北境胡虏之患,莫非只能靠一代代将士的血肉去填,永无休止吗?”
注:“胡虏未灭,何以家为”原句为西汉将军霍去病的“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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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请君入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