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婚!”
“你们官媒衙门就是这么做事的?这是要逼死我女儿啊!”
一声凄厉的哭嚎,如锐利刀锋,划破了汴京官媒衙门公堂上虚伪的平静。
陆明溪垂着眼,站在干娘林官媒身后半步的位置,像一道不起眼的影子。
她能感受到前方林官媒瞬间绷直的脊背,也能感受到四周老官媒们投来的、混杂着事不关己的冷漠与等着看她出丑的隐秘快意的目光。
穿越月余,她未曾继承这具身体半分记忆,全凭前世做HR练就的识人断事的本事,才将官媒衙里的人情脉络与生存法则摸出个大概。
正因如此,她才更清楚——
在这衙门里,像她这样毫无根基、靠着干娘庇护才勉强立足的小角色,本就是某些人眼中最好的谈资和替罪羊!
闹事的是城西绸缎商陈家的当家主母陈夫人。
此刻她发髻散乱,全然不顾体统,指着端坐堂上的官媒小吏,声音尖利:
“那城东赵家的哥儿是个什么情形?药罐子里吊着命的人!你们竟敢说合给我家嫡出的姑娘?”
“这不是结亲,这是要拿我女儿的阳寿,去填他赵家的运道!好换那赵老爷抬手,提携我家老爷那个庶出的儿子!”
堂上小吏面皮发紧,勉强端着官威:“陈夫人,慎言!赵陈两家门第相当,这婚事是贵府老爷亲口应允的,八字也请人合过……”
“合过?合过什么!”陈夫人猛地截断话头,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你怎不将你女儿合与那起子痨病鬼!”
她一边哭,一边下意识地死死搂住身旁脸色惨白、身子微颤的少女:“我苦命的儿……为娘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也断不让你受这等磋磨!”
那少女便是陈家嫡女陈锦瑟,她眼中是一片死寂的灰败,仿佛早已认命。
堂内几位老官媒交换着眼神,有人轻轻摇头,似在叹息,但更多的是一种司空见惯的漠然。
陆明溪在心里叹了口气,无言地瞧着这出典型的“资源置换”悲剧。
资方(陈家老爷)为进行一项战略性投资(提升庶子地位),决定剥离一项优质但非核心的资产(嫡女陈锦瑟),与另一方(赵家)进行一场高风险、不对等的置换(冲喜)。
作为前世的金牌HR,她见过太多类似的戏码。
只不过那时的筹码是职位、薪水,而这里的筹码,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的一辈子。
这场景,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她努力维持的平静,勾起了前世最后的记忆。
“明溪,这次是结构性优化,像你这样未婚未育的,是首要风险人群,希望你理解。”
“二十八了?黄金生育期都过了!性格还这么强势,哪个男人敢要?”
“跟你明说了,生你就是给你弟铺路的!现在他买房差三十万,你砸锅卖铁也得凑出来!”
冰冷的话语在她脑海里交织、翻涌,最终共同汇成一阵令人窒息的巨大轰鸣。
心脏传来尖锐的刺痛,所有光线与声音都急速离她远去,她只觉自己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再睁眼,已是这汴京官媒衙门里的底层媒婆陆明溪。
她原以为挣脱了前世的牢笼,不曾想在这异世,竟又看到了与前世如出一辙的、用女子骨血做筹码的交易。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涌上心头。
原来无论在哪个时空,身为女子,都逃不掉被摆上棋盘的命运!
“……明溪?明溪!”
林官媒担忧的低唤让她回过神来。
“吓着了?”林官媒悄悄握了握她冰凉的手,低声道,“别怕,这种浑水,我们躲远点。”
“记住,清官难断家务事,尤其这种牵扯大户阴私的,沾上了就是一身腥。万事都有干娘在!”
这话看似对陆明溪说,实则也是说给周围那些竖着耳朵的老官媒听的,带着显而易见的维护之意。
手上传来的温度,让陆明溪冰冷的心微微一颤。
她抬眼,对上干娘关切的眼神,努力扯出一个乖巧顺从的笑:“干娘放心,女儿省得。”
她本就不会多管闲事。
穿越而来,占据这具年轻的身体,她唯一的目标就是利用前世的学识,在这等级森严的古代社会安稳地活下去。最好能攒够钱,实现她两辈子都没能实现的财富自由。
同情心?那是最奢侈也最无用的东西!
她只是……只是被那相似的困境,勾起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共鸣而己。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陈夫人哭闹半晌,见官媒小吏只会和稀泥,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目光扫过堂下,猛地定格在最年轻、看似最怯懦的陆明溪身上。
“你们……你们都是一伙的!”陈夫人像是找到了新的宣泄口,指着陆明溪道,“看她年纪轻轻,就跟着你们学这些坑蒙拐骗的勾当!今日若不给老娘一个交代,我连这个小蹄子一块告!让你们官媒衙门名声扫地!”
这分明是迁怒,却因陆明溪位卑言轻,成了最合适的软柿子。
“唰!”
所有的目光,如同利箭般灼灼射在陆明溪身上。
有同情,有漠然,但更多的是那些老官媒毫不掩饰的讥诮和看好戏的神情。
堂上小吏见状立刻甩出难题,声音严厉:“林官媒!你手下的人,你看着办!若是处理不好,冲撞了夫人,影响了衙门声誉,你们谁都担待不起!”
这话一出,等于把压力全压了下来。
林官媒脸色一白,刚想开口揽下责任,陆明溪却轻轻拉住了她的衣袖。
机会来了!危机,也是转机。
一直被动挨打,倒不如主动出击。她厌烦了这种随时可能被推出去当替罪羊的处境。
既然躲不过,那就借此机会,亮一亮爪子,也让某些人知道,她陆明溪,不是可以任人拿捏的!
她向前迈了一步,悄然脱离了林官媒护佑的阴影,面向暴怒的陈夫人和堂上小吏,盈盈福了一礼。
姿态看似温驯,但抬起头时,那双刻意收敛的眼眸里,却透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冷静和洞彻。
“夫人暂且息怒。”她声音清越,不高,却奇异地压下了堂内的嘈杂,“晚辈陆明溪,虽人微言轻,或可……为夫人剖析此事利害关窍。”
“你?”陈夫人满腔怒火正无处发泄,见这小官媒竟敢站出来,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厉声斥道,“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乳臭未干,懂得什么利害!”
一旁几位老官媒也适时“劝”道:“明溪丫头,快退下,莫要添乱!”
“林姐姐,还不快管管你这干女儿,冲撞了夫人可怎么是好!”
那语气里的幸灾乐祸,几乎掩饰不住。
林官媒急得想去拉陆明溪,却被她一个隐晦的眼神止住。
陆明溪不理会那些嘈杂,目光平静地迎向陈夫人:“夫人,晚辈人微言轻,所言若有不妥,您再斥责不迟。”
“只是夫人今日在此,究竟所求为何?是真要拼个鱼死网破,让陈家与官媒衙门乃至赵家彻底撕破脸!令小姐清誉受损,再无转圜余地!还是……想为小姐寻一条真正的生路?”
她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运用HR的核心技能——深度访谈与需求挖掘,将问题从“该不该嫁”的情绪对抗提升到“利益最大化”的层面。
这话,精准地戳中了陈夫人心底最大的恐惧和最深的渴望。
她闹,是为了女儿,但她也怕真的闹到不可收拾。
陈夫人的头脑清醒了几分。她死死盯着陆明溪,语气依旧不善,但态度已不似方才那般决绝:“生路?说得轻巧!老爷铁了心,赵家逼得紧,哪里还有生路!”
“路是人走出来的。”陆明溪见她态度松动,立刻继续,“夫人,请恕晚辈直言,此番联姻,陈家所图,乃是赵家对府上庶子的提携,可对?”
“是又如何?”
陆明溪笑道:“请问夫人,陈家……或者说,老爷对此番提携,可有具体章程?是为赵家商铺学徒,还是引荐入官?赵家可曾有过白纸黑字,或是在可靠中人面前有过明确承诺?”
陈夫人一愣,含糊起来:“这……老爷只说赵家势大,结了亲家,自然会对麟儿多加照拂……具体,倒未曾细说……”
陆明溪心中了然,这便是一张典型的、缺乏关键绩效指标(KPI)的“空头支票”。
她语气依旧温和,剖析却越发犀利:“夫人,请恕晚辈直言。若仅凭姻亲之名便指望对方倾力相助,犹如水中望月!”
“若冲喜之后,赵公子病情未见起色,甚至更有不测,届时赵家上下哀痛之下,这全凭对方心情的照拂还能剩几分?”
“贵府庶子前程系于此等虚无缥缈的承诺之上,岂不是可能既折了精心培养的嫡女,又绝了庶子前程之路,更与赵家这等望族结下深怨?”
陈夫人脸色“唰”地白了,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发现无言以对。
这些问题,她不是没想过,只是不敢深思,如今被陆明溪血淋淋地剖开,她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陆明溪观察着她的神色,知道火候已到,是时候针对客户需求进行资源整合与方案设计了。
“夫人,结亲未必只有冲喜这一条路。关键在于,陈家究竟能拿出什么,来换取赵家实实在在的帮助?”她微微前倾身体,压低声音,“晚辈观陈小姐虽沉默寡言,但眼神清正,指腹有薄茧,似是常做精细活计?”
陈夫人下意识道:“锦瑟?她……她平日只在内院习字算账,做些女红……”
陆明溪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迅速用STAR情境模拟法向陈锦瑟提问:“陈小姐,冒昧请教。若您来经营一间绸缎庄,月底盘账时发现一批上等丝绸无故亏损三成,您会从何处着手查起?”
一直如人偶般的陈锦瑟,猛地抬起头,灰败的眼中骤然迸发出一丝极亮的光彩。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先核验进货单与库存,看是采买虚报,还是保管不力!若是采买有猫腻,我便亲自去寻相熟的供货商比对市价;若是保管损耗,便严查库房记录,定要揪出蛀虫!”
起初她声音微颤,后面却越说越顺,言语间带着对实务的熟悉和一股被压抑已久的锐气。
这番回答条理清晰,不仅让陈夫人大吃一惊,堂上堂下的人也无不面露诧异。
这位看似怯懦的陈家嫡女,竟有如此见识?
陆明溪心中大定。
果然,这位“待剥离资产”本身具备极高的“价值潜力”。
她转向震惊的陈夫人,声音清晰有力:“夫人,赵家是商贾世家,最重实利!一位有经营之才、能独立管事的儿媳,与一位仅用来冲喜、可能带来怨怼的儿媳,孰轻孰重,赵老爷岂会掂量不清?何不以此为筹码,与赵家谈一笔更稳妥的生意?”
“譬如,让小姐先接触绸缎庄,做出成绩,证明其价值。同时,陈家可寻求与赵家在绸缎生意上进行合作,利益共享。在此良性基础上,再议婚事,岂不水到渠成?”
“即便最终婚事不成,生意合作亦能维系,贵府庶子亦可在合作中寻得晋升之机,岂不远胜那空中楼阁般的提携?”
这番话,如同在漆黑的房间里开了扇天窗,陈夫人眼中的绝望和愤怒渐渐被激动的光芒取代。
就在这时,被衙门请来调停却一直冷眼旁观的陈家叔公冷声开口:
“小丫头,你说得轻巧。赵家冲喜心切,岂容我们拖延一年半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