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0 起床准备工作。
检测到人员进入,卫生间的灯带自动开启。我看着镜子,埋下头,对着水龙头冲洗,再抬起,水渍淋淋,面目多了些人.色。
只是表情还有些不自然,毕竟是新的脸。
卧室里传来撞击的噗通声响。
擦干净水迹,我走到冰箱前,打开来,吃了一个火腿鸡蛋三明治,想找咖啡,没找到,舌尖舔了舔牙齿,有些渴。
房间里的响动越来越大,好像藏着什么挣扎着的凶兽似的。
吃饱喝足,我来到卧室,看向被捆缚在床上的灰发女人:“我会为你连接生命维持系统,接下来半个月的工作,我会替你完成。”
哔哔——床头柜上的智能闹钟响起,开启自动播报:该出门啦!今天可是能登上战列舰的好日子,一定不要迟到喔!
君主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外界宣布自己将开始一场持续两个月的边缘星巡游。
当初五年战争时期,受到摧毁最严重的就是那些被当做前线战场的边缘星,即使三年过去,也未能有显著的恢复。
为了安抚民心,慰问远星民众,这场亲身巡游就是君主给与的方案。
被我绑起来的人叫哈珀,是一位普通维修兵,她即将被派去运载君主的启明战列舰上工作,而我则会代替她登上舰船,拿到进入船舱的权限。
哈珀双眼充满恐惧,不停发抖,挣扎。她不敢相信十分钟前发生的事,对我这个能够变形的异族极端惊恐。
共和国主星以及八环圈内数以千计的行星里,尽管有天文数字的奇异物种,但人族和异族之间的划分往往泾渭分明,就算是混血孩子,也会像牛头一样有明显特征。
按照教科书上的说法:肉眼即可辨别。
像我一样从表面看完全就是人类,却流着纯粹异族血液的物种,世间少有。
可怜的孩子,绝没想到会在睡梦中遭遇如此可怕的事,还见到我这样的怪物。
我安抚她:“我不会伤害你,保持安静。”
衣柜自动滑开,我拿出熨烫整齐的灰色工作制服,套在自己身上,而后拨下一枚圆形化妆镜,镜子里是一张和哈珀一模一样的脸。
无死角化妆镜可以找出脸蛋上千分之一片肌肤上的不均匀色块,而它没有对使用者的身份提出异议,新觉醒的拟态伪装能力看起来还不错。
准备完毕,我走到床边,给女孩连接上生命维持系统:“哈珀...”
即是叫她,也是叫我。
“睡去吧,两个月后再见。”
五点十分,我准时出门,乘坐飞艇越过庞大恢弘的斐德城。
暮色深蓝,远方的地平线裂开金色缝隙,破晓日光唤醒斐德——这个趴伏在主星绝大多数陆地表面的巨型城市,维系着共和国星域内所有宜居行星内的行政功能正常运转,功德无量。
光线粒子漫射在城市的防护罩上,勾勒出蜂窝状的浅蓝色光壳。
曾被帝国,虫族,叛变者多次碾碎的能量矩阵随着共和国尊严的恢复而重建,再次散发荣光。
时间推移,太阳无穷无尽泼洒着光亮,以无可抗拒的威严撕裂夜幕,水银般的摩天大楼露出尖顶,犹如一根根指向天穹的利箭。
倚靠着冰冷的舷窗,我手握刚刚用信用点买来的速溶咖啡,冷眼望着城市脉络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我想起昨天君主的宣言。
玉独总把“公平”两个字挂在嘴边,她身经无数场大大小小的战役,却还是如此理想主义。
除了日光与月光,以及诞生与死亡之外,这世间根本不存在所谓的公平。
为了实现天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六点整,飞艇抵达阿西娜港口,缓泊入指定的泊位,乘员依次下船。
与人相比,飞艇硕大无比,然而,来到了真正的庞然大物面前,那与飞过大树的蛾子没什么区别。
我站在宽阔的平台上,眯眼望向港口深处。
清晨的阿西娜港口披上了一层梦幻面纱,织就这纱布的材料是尚未散去的薄雾与云层。
它们冰冷柔和,含着港口的大部分,只露出阿西娜极小的区域,但已能够从中窥探出共和国最为繁华,吞吐量最高的港口是怎样壮丽无比。
跟随指示,我跟着人群往前走。
环形穹顶的金属弧面犹如深黑星幕,齿梳般的泊位塞满了来往的飞艇星船。
天花板上的全息滚动屏时时播报着调度信息,无数穿着各色制服的工作人员在宽大平台上走动,指挥。成群的小型运输船从头顶飞过。哨声,嗡鸣声,机械电子音,井然有序。
种种这些都是为了今日的君主巡游。
“立定!”
一道高亢的命令从前方传来。
周遭响起整齐的靴子跺地声,格外沉闷。
我立刻停住脚步。
稍稍打量了一下周围,我发现我们这个小队连我大概十二个人,都是机械维修兵。等会将一起登上启明号战列舰,成为维护君主和星舰安全的一份子。
一个穿着军装的中年男人大跨步走到我们面前,雷厉风行,开嗓便道:“我是略特长官,在你们登上这艘启明战列舰的甲板之前,我有必要教你们一些必要的规矩。”
身边人齐声喊道:“是!长官!”
“此次君主巡游,是全国性的盛事,彰显着王的宽厚仁慈,而我们的工作就是为了保证星舰基础设施的正常运转。”
我微微抬头,把注意力放在了远处专属停泊区域内的那艘巨型战舰上。
她叫启明舰,像一座山峦,经由上万张图纸雕琢,由金属外壳塑出最完美的物理形状,表面贴着无数指示灯带。光与光的拼接处泛着幽蓝光泽。她是一艘集合美学,战斗,便捷于一体的高级战舰。
玉独此刻在里面吗?
待战舰离开了主星圈,失去了主要军队的庇佑,玉独会想到她三年前流放的异族,此刻即将登上这艘注定不会平静的战舰吗?
“你们可能会被别的军官瞧不起,认为你们只是拧螺丝的,但要清楚自己的身份。”
略特长官边训话边游走,靴子踩在栅板上的啪嗒声极重:“你们是技术兵,是舰队的医生!要时刻记住责任和界限!”
“你叫哈珀?”身边人突然出声。
我转头看她,那是个金色头发的女孩,和我差不多高,长得有点像小鹿,大眼睛,灵动的眼眸,鼻梁上点缀着雀斑,清秀漂亮。
尽管我对社交不感兴趣,但我一向也不会拒绝主动搭话的人,反正对面是谁,谈论内容,结果如何,都对我毫无意义。
我敲了一下烙印在名牌上的名字。
她低头看了眼:“我叫金银,咱们睡上下铺怎么样?”
负责核对身份的检查兵走过来,拿着安检设备扫过金银的脸。
【滴——生物校验通过。】
我说:“随意。”
“睁大眼睛。”检查兵对我说。
我依言照做。
蓝紫色的光扫过我的眼球,安分了半天的安检设备在这时发出低沉的报警。
【滴滴——虹膜异议。】
检查兵一愣,再次扫了下。
结果依然是异议,检查兵看向我的表情明显变了变。
拟态是我在废海获得的能力之一,只不过时间很短,且没有样本提供给我演练,所以我没能完全掌握。
简单变成对方的样子很简单,但应对科学技术的检查大概还差点意思。
略特长官向我这边走来。
“你们的通行权限仅限于下层甲板,维修通道和生活区,没有命令,严禁进入引擎核心以及任意标红区域!否则当心被自动防御系统烤成人干!”
在他说完最后一个字,人也来到了我们身边。略特刀子般的视线落在我身上:“什么问题?”
检查兵也是个新人,拿着安检机器很是无措,敬礼道:“报告长官,身份存疑。”
略特严厉道:“再来。”
这里人多,警卫力量也充足,如果我身份暴露,大概有些麻烦。
正当我思考着应对之法时,金银突然笑了笑,手指点向安检机器:“长官,可以试试重启一下,可能是系统卡顿了。”
检查兵舔了舔唇,下意识听从,将机器重启,在略特的视线中,再一次对着我扫动。
【滴——生物校验通过。】
检查兵松了口气:“没事了,长官。”
这样的情况也时有发生,不足为奇。略特扫视了我们一圈,身形远去,继续说道:“你们任何一个人犯了错,都会连累小组一起受罚...”
我看向金银,女孩咧唇笑着:“如果确定有异常,那可是会被执行死刑的大罪,你不要呆愣愣的不辩解,要为自己争取啊。”
我说道:“如果有必要,我会把他们全杀光,所以没关系。”
金银道:“还没睡醒吗?”
身份检查和训话结束后,我们获准进入那艘启明战列舰。
这艘战舰在战争结束后便不常启动,平日里也很难见到类似规模的军舰出现,我们小队里有很多人就从未见过,还没进去,就被那隐隐森严的军械气氛感染,兴奋到说不出话,面红耳赤。
若不是保密级别高,就该和家人们视迅通话来炫耀了。
然而,军舰为我们开放的区域只有下层甲板和生活区,这里与风光实在没什么关系,入目处只有重复冰冷的机械构件和管道。
不过仅是如此,也足够令人精神振奋。
进一步点完名,分配完任务后,在战舰启航前,我们有了小部分的自由时间。
我趴在舷窗上,看向下方如蚂蚁般忙碌的工作人员,金银再次找过来:“哈珀,这不是你最爱的阿西娜港口吗?要不要多看两眼?”
我问:“我最爱的?”
哈珀与这位技术兵金银刚刚大概是第一次见面,她从何处得知哈珀的喜好?
金银背靠栏杆,笑道:“听你之前的同僚说的。”
无从查证的区域,我保持沉默。
舷窗外的港口依然恢弘,云雾退去,裸.露出更多金属原色。
为了纪念那位为航运事业付出巨大贡献的女士,此处港口以阿西娜的名字命名。斐德城中不少稀有资源和奢侈品都是依靠此处的港口转运,阿西娜在很多人心中都是伟大且值得敬仰的存在。
我对港口本身不感兴趣,但曾经的玉独的确很热爱这里,因为战事中的补给船大多从此处出发。
“现在已经不是最爱了。”我说。
金银道:“哦,那你喜欢哪一个?塞拉?贝克?”
我转身离开:“我自己。”
“什么嘛,说的是港口诶。”
战列舰在上午十点离开泊点,于轰鸣的庆祝炮响以及媒体灯光中稳稳飞入太空。我们的巡逻工作也开始。刚刚出发,基本无事,只是象征性的检查。
随着星舰的航行,主星的弧光逐渐褪去,背景变为深黑的宇宙。
下午五点左右,我正在吃饭,任务此时下达。
【去上层餐厅修理显示器。】
任务由分队长下达,安排是两个人,另一位恰好是金银。
通行证的权限得到更新,我和金银来到上层。此处的走廊和各个货舱明显更加宽大整洁,灯光也偏向冷色,十分明亮。
时间有限,耽误不得,我们来到餐厅,刷卡进入,一个圆头圆脑的指引机器人迎上来。
“你好,我是二进制,欢迎来到战列启明公共餐厅,你需要人工服务?还是智能导航?我们有全星系最丰富的菜谱....”
突然,一声叫打断它的汇报。
“喂,看我!”
机器人转过头去,被一个篮球结结实实砸中头部的屏幕。
冲击力使它仰面倒下,发出巨大的声响,双手徒劳扑动:“啊哦,请勿用力撞击,二进制的芯片极为脆弱。”
篮球滚回舱门边,被一只手按住。始作俑者刚运动完,一头潮湿的黑发,又高又壮,脱下又系在腰间的军装依稀能看出军衔,以某些特征来推测,是启明号的大副。
二进制努力半天,依然爬不起来。他大笑道:“哈哈哈,蠢铁壳。”
跟在他身后的男子鼻梁和眉骨都高,眼部落下阴影,遮住眼神,捉摸不定。他的军装倒是好好穿在身上,显示出他舰长的身份。对于手下人的行为,他没阻止,似乎不喜出面,但也享受其中。
金银无奈悄声道:“瞧瞧他们,哪里有舰长和大副的样子,这里可是启明号啊。”
突然,大副像是脑后生眼,冷冷看过来,严厉道:“你,笑什么呢?”
金银道:“没有,长官。”
大副扔掉篮球,大声命令道:“立正。”
我们脊背打直。
大副走到金银面前,观察了一下我们的装束,以气音尖锐得笑了几声,而后突然冷漠,盯着人阴森说着。
“我一直说维修工是共和国最伟大的职业,整天像一只小虫子一样钻入管道内忙忙碌碌,就像我们国旗上伟大的星翼蝉一样神秘尊贵。”
金银额头冒了汗:“不敢!长官。”
大副逼近她,嗓音越来越低沉:“微笑需要申请,表达敬意得低头,中士。”
“是!”金银低下头。
“二进制,你就躺那吧,”大副踢了踢引导机器人:“监督她们做完一百个俯卧撑。”
二进制道:“啊哦,这不符合章程。”
大副咆哮道:“给你钢铁蠢脑壳里面加一句话,舰长的命令就是章程!”
命令虽然不是舰长发出的,但这份纵容和沉默就是默认,二进制的程序不允许它继续反驳,于是,脸部显示器的表情消失,变成了计数板。
“即将为技术兵金银与哈珀计数。”
大副和舰长离开,而我和金银留在原地,摘下工具箱,开始做俯卧撑。
“1,2,3...”
这点运动量对我而言不算什么,连我的呼吸节奏不会影响。在二进制的报数声中,我边做边转头看向舰长的背影。
一些服务人员和低级军官在餐厅内走动,他们对舰长和大副的行为似乎习以为常,连眼神都不敢对上,行礼后低头匆匆离开。
“真倒霉,抱歉连累你了,哈珀。”金银满脸丧气。
“别忧心,”我收回目光:“我会杀了他。”
这次上船,一方面是为了接近玉独。另一方面,我的一部分大脑在舰长的脑壳里,我需要拿回来。
金银的话语里带了点喘:“你总爱开打打杀杀的玩笑。”
我说:“我从来不开玩笑。”
也许是天生没有说谎的神经,我无法编辑谎言,所以从我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我认知里的实话。
玉独总说我一根筋,还说这样的我一定不能被敌人抓走,否则所有情报都会被我抖落出来。
我说:不会的,我会闭上嘴巴。
她说:如果敌人对你用刑呢?
我说:就算被切成一万块,我也会保守你的秘密。
她说:你不会疼吗?
我说:会痛,但那不过是一种难忍的知觉,无法压过我的精神。
我说:信仰与理想在前,我会至死守护你和你的秘密,母亲。
妈妈,我许久没有这样称呼她,想念比恨意来得更汹涌,再次摧毁着我体内的地基,俯卧撑逐渐变得吃力。
冷静,再等等...
现在与她在一艘船上,只要等到晚上,大家都休息了,万籁俱静...
那个女人会受到该有的惩罚。
我重新调整呼吸。
“...98,99,100。”
“啊,累死了,”金银手臂脱力,一屁股坐地上,擦擦汗水:“怪不得安排我们两个来呢,这帮人是不是知道上层的军官都不好惹。”
我顺畅爬起身,单手拎起工具箱:“修屏幕吧。”
通过蜘蛛爬行仪,我与金银爬到一侧泛着钛色光泽的墙壁上,对着弯曲的投影仪修理。
“这东西十有八.九是那个不分场合打篮球的副官弄坏的。”金银愤愤道。
我看向她:“你脸上有橙色的东西。”
“啊?”金银怔了下,伸手抹掉:“我最近在研究化妆呢,你要不要了解一下?”
我说:“不想。”
方才的舰长和大副没看见挂在墙上的人,端着饭盘走到了我们下方的桌子旁。他们之间还加入了一位女性,没穿军装,看不出身份和来历。
注视他们的靠近,金银眼珠子一转,从工具箱里掏出两副老式的耳机:“听不听?”
我看出那是个自制的简易窃听器,意外于这小姑娘的胆量,点点头:“听。”
大副把饭盘扔上桌,杯子被撞倒,里面五颜六色的口味果子瞬间散落。
女人提醒道:“当心,本来饭就难吃。”
舰长道:“早点习惯吧,还得吃至少吃两个月呢。”
金银小声向我道:“这些长官平时吃的肉都是高级农场星球里面养出来的牲畜肉,我尝过一次,好吃到母星爆炸。”
大副懒散道:“我们那位女士还在休息?听说接下来要连续奔波数百个行星,真是辛苦了呢。”
那位女士,指得应该是君主。
我扭动扳手的动作放缓,向下望去。
女人道:“展示形象,为国家象征性露面就是君主工作的全部内容,等这次巡游结束,她的休假可比你我要长得多。”
舰长道:“不必这么说。有一句老话是这样的,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为了满足我们的首相阁下,君主可没少练习。”
他们的语气里没有半点尊重,甚至还有些隐晦的嘲讽。
既然敢在公共场合说出来,就代表着他们不害怕这份不敬被发现,因为这并非是他们个人的想法。
稍微了解共和国政治的公民都清楚,君主只是一个漂亮的花瓶“职位”,是为了应付类似当下这种出巡活动所推上位的“傀儡”。
真正把持共和国朝政的是首相,那个和君主同岁,在登基仪式上为君主戴上皇冠的贵族银发女人。
经他们提醒,我从模糊的回忆中想起玉独曾经的野望——把军衔刷新到顶格,在最强大的军舰上发号施令,碾碎所有对共和国有所企图的敌人。
可为什么到最后,变成了她当年最看不起的傀儡君主了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故乡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