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月明愣了一下,方才想起来这是她之前求他的事。本以为他不会答应却没想到他十分痛快的就答应了,拿信时她触碰到他微凉的手,眼底才浮现出一点点温情,心中暗道:“二郎,或许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你早点歇息!我去了…..”,郑月明垂眸转身出了屋子,裙裾拂过微湿的石阶。王元瑜忽然想起来刚才还在下雨,追至门口,喊道:”宝珠…快给月娘撑伞!“
”二郎君,雨已经停了…..“,宝珠一面追着郑月明一面回头向王元瑜回话。王元瑜看着二人的背影在回廊的尽头消失,落寞的抬起头望着雨后的晴朗夜空,喃喃道:”原来…已经停了…..“
王元瑜忽然想起第一次带郑月明去玉坊时, “阿爹年事已高,精力不济….兄长身体不好也无法管理玉坊….家中大小事务也都靠嫂嫂一人…..”,说着王元瑜又咳嗽了两声,无奈地说道:“现在有你来了,玉坊这些事你也可以替我分担一些了……”
郑月明的眼神虽然有些疑惑,但王元瑜能看出来她并不想拒绝甚至还有些兴奋,因为这是她在王家扎根的基础。
他将一摞厚厚的账本摊开在她面前,耐心细致的为她讲解何为承前账,以及新附用、破用、见在的含义,“各月末年末更要将期间的营收进行估算,就是利用承前部分加入新附入的部分在开除已用的部分就是目前实在的,将他们和库房内的物品进行核对就能发现问题……你明白了吗??”
烛光下郑月明一会儿摇摇头一会儿点点头,他笑道:“无妨….慢慢来!”。
不知何处吹来一阵冷风,连廊下的灯笼也晃来晃去,王元瑜这才发现手中的暖炉早已经凉了,好不容易暖和的身体也有些瑟瑟发抖。
马车经过宝翠阁时,郑月明掀开帘子,脸上迅速闪过一抹诡笑。
城东 临池坊 未央酒肆
夜间的敦煌因白天酷暑的消散和雨后的清凉而更加热闹。沿街的食肆、酒楼挂起灯笼,炙烤羊肉的香气以及葡萄酒的甜香飘荡在空气中,一货郎肩上挑着扁担,扁担上这挂满了琳琅满目的小物件,围满了好奇的小孩。食肆的吆喝声吸引了几个刚刚忙完的工匠,一人要了一碗槐叶冷淘,捧着大碗呼噜呼噜的吃着。
浓烈的香气混着葡萄酒的甘甜从喉中缓缓滑入,酒客望着台上身穿石榴裙的舞姬踏着鼓点飞速的旋转,裙摆绽开犹如一朵盛开的花朵,兴致大开拿着银杯冲上舞台跟着舞姬一同旋转,口中还嚷嚷着:”再转快点!!再转快点!!!“,色飞眉舞的舞姬顺势反手摘下鬓角的花扔出去,赢得满堂喝彩!
鼓声渐息,舞姬脚上的银铃声也渐渐慢下来。欢资也穿着一身火红的石榴裙,双臂绕着青色的绸带,跟在队伍后面正准备上场,却被酒肆的张店主及时拦下。
店主朝着二楼雅间使了个眼色,欢资的脸色立马变了,极不情愿地提着裙摆上了楼梯,张店主看着她的背影也是无奈叹气。
不久之后,欢歌笑语中忽然出现一声尖叫。一众客人寻声望去见一个女子忽然从二楼的楼梯上滚下来,一头磕在柱子上,鲜血”哗“地流下来盖过了额间的花钿。舞乐声戛然而止,酒杯纷纷停在半空中,目光纷纷朝向这里。
张店主见欢资血流不止,疼惜不已,也怕她就此毁了容貌。正要上前去把她扶起来,就被阴士奎一声喝止:”我看谁敢扶她!!“
张店主不敢得罪贵客,只好弯腰赔笑着说道:“阴郎君,欢资若是毁了面容,以后谁还看她跳舞啊!!!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别跟她计较了…..”,随后又向欢资使眼色,“欢娘,还不赶快给阴郎君赔罪!!”
阴士圭一身衣裳都是名贵的蜀锦做的,面部略微浮肿发亮,一双蟹目十分迷离地俯视着跪在地上的欢资。
欢资吓得一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被张店主提醒后颤抖着从怀里取出一枚大如鹅卵大小的瑟瑟石,泣声道:”阴店主,求您再宽限几日,这枚瑟瑟石能值三百贯,剩下的我再想办法……“
瑟瑟石乃是从西域流入的一种宝石,碧绿色,多数作为贡品进贡给朝廷,少数流入民间,一颗优质瑟瑟珠的珍贵程度可抵得上数量黄金。旁人都伸长了脖子瞧欢资手里瑟瑟石,鹅卵大小的瑟瑟石在民间也是少见,这少说也得值个二、三百贯!
阴士圭双眼发亮,双手大拇指插在腰带间,挺着肚子一步一步的从楼梯上走下来,拿起珠子靠在连枝灯旁瞧了个仔细,大拇指使劲搓了搓又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冷笑一声捏起欢资的下巴,痛的欢资眼泪直流。
一股酒气掺杂着食物**的气味从阴士圭肥厚的嘴里喷出,”敢拿假石头糊弄我!“
欢资双眼惊恐,大叫:”不可能….这枚瑟瑟….不可能是假的!!“
阴士圭阴森地笑着,手指摩挲着瑟瑟石:”瑟瑟石的真假有人比我阴士圭更清楚吗?我说是假的它就是假的….“
欢资眼见阴士圭不肯以石抵债,额头的血顺着下巴滴滴答答的滴在裙子上,哽咽道:”阴店主若非要逼我用年幼的侄女抵债,我……我…我就一头撞死在这柱子上!“,说着便起身要往柱子上撞,多亏了张店主拦住了她,”欢娘别犯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欢资泪眼连连,却不知如何是好。阴士圭见她这幅楚楚可怜的模样反倒兴奋起来,当众口出狂言:”你要是能将这块瑟瑟吞下去….我就考虑考虑免了你的债!放了你!“
这么大颗珠子吞下去必死无疑!此言激起众怒,纷纷谴责起阴士圭,阴士圭浑不在意走到欢资面前,色眯眯的上下打量一番,笑着说:”怎么样?你考虑考虑??“,欢资眼神暗淡,面若死灰,犹豫片刻竟动了要吞石的心思。
张店主见状不妙将欢资连拉带拽的推出酒肆,苦劝道:”欢娘快走吧!!阴士圭就是个无赖小人,不要跟他纠缠,不值当呐!!”
欢资泪眼汪汪,方才醒悟过险些酿了大错,回头看向阴士圭那张可恶的嘴脸,诅咒道:”阴士圭…..你这般欺人太甚,迟早要遭天罚的!!!“,阴士圭眯着眼睛,冷笑着回到丝竹舞乐的雅间内。
玉坊内,火苗微微跳跃,檀香的青烟从博山炉中袅袅升起,“从去年下半年开始上品和田籽料途中损耗竟然有这么高…..”,郑月明不禁皱起眉头,眼前的字迹有些模糊,她轻轻地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无意中瞥见了王元瑜给她的那封信。
耳边好像响起了王元瑜的声音,思绪随着声音飘回了从前,“从于闐进来的玉料也分上下品,上品的玉料如油脂浸润,杂质较少…..但无论是何种品类的长途跋涉运到敦煌都会有一定的损耗,除了商队长途跋涉带来的损耗还有可能因为遇到劫匪而损失过重。除此之外不可避免的是各路关津所征收的过关税费,他们有时候还会巧立名目多征….尤其是这两年,许多商队因为玉关对玉料征税过高在沿途就将玉料卖掉,只有一少部分会流入敦煌…….”
“娘子!!!”,宝珠一声呼喊打断了郑月明的思绪,她手里拎着食盒,脆声道:“娘子…..二郎君说晚上娘子都没怎么吃东西,怕娘子饿了所以遣人送了些吃食过来……这还热着呢,娘子快趁热吃些…..”
“什么时辰了?”
“已经快子时了…..娘子…..哎呀….“,宝珠手一抖整盘的浑羊殁忽撒在了书案上。郑月明手快抽出账簿,又是那道浑羊殁忽,她看着溅在身上的油汁霎时没了心情,”你最近怎么魂不守舍的?”
“对不起娘子…..都是我不小心….”,宝珠低头咬着嘴唇,眼珠子来回转,似乎有难言之隐。
郑月明检查账本上并未沾上菜汁,才放心:“支支吾吾,有什么事就说出来!!”
“没….就是….就是城里都传….说…说王家平时横行霸道,尤其是大郎君家…还说娘子被飞天…索命…未遂是….….”,宝珠愤愤不平,作恶欺人都是王严希和阴四娘做的,现在累及自家娘子身上。
郑月明叹了口气,眉间的阴云仿佛从未散开过。她走到窗边,目光不经意的扫过街对面的宝翠阁,大门紧闭,安静的出奇,惨白的月光和漆黑的角落都分外分明。
“娘子??”
“没什么….嘴长在别人身上…你别太在意了…..”,郑月明反过来安慰宝珠,“去把安神香点上然后你就去休息吧!”
“娘子还要看?都过子时了,让奴婢先服侍娘子去休息吧!!!”
“不必了,我还不想睡….你去睡吧!!”
“好吧!!”,说完宝珠就打了个哈欠拖着疲惫的身子出去了。屋内又安静下来,郑月明放下账簿,坐在棋盘前凝视着盘面,随后毫不犹豫的捏起一枚白子,“嗒”地一声,落在棋盘一角,刚刚还陷入困境的盘面瞬间扭转局势。
”梆!梆!梆!“,更夫敲着梆子从玉坊门口经过。郑月明放下棋子,端着香炉来到宝珠的休息处。宝珠怕夜间郑月明有事唤她,衣服都没除去,就这样半趴在胡床上。看着她安静的面容和均匀的呼吸,郑月明把燃着安神香的香炉放在宝珠身边就离开了。
这一夜的敦煌,静得令人发慌。城头高悬的明月在又冷又湿的空气的更显得清冷,似乎有一股凉意从地底下慢慢渗出来,顺着高墙一直蔓延覆盖至整座城池。
五月初九 沙漠商路
时间再次倒回至宝翠阁案件的前两日。大漠,驼铃悠悠,远处的祁连山顶依旧是白雪皑皑,曹殊和两支商队结伴从谷泉驿站出发已经两个多时辰了。
此时,众人围坐在枯树下休息,有的人拿出干馕有的拿出水囊小口的啜饮,在沙漠中一滴水都不能浪费。他们的速度算是快的,在落日前就能赶到进城前的最后的一个驿站,五里驿。
马大郎从行囊中拿出一个布包迫不及待的展开,里面包着几张馕饼和几块肉干,对着旁边的曹殊说道:“兄弟,尝尝这个??”,他扔给曹殊一块肉干,“这个可比馕饼吃着香….都是我娘做的出远门带着它不仅不会坏关键时候还能补充体力….”
曹殊道谢接过肉干塞进嘴里,感觉像是吃进一条硬邦邦的木块,慢慢含了半天才咀嚼出一点点肉的香味,香中带一点点腥咸味。
“越嚼越香!”,马大郎笑着又塞给曹殊一块,“兄弟是去西边上任的官爷??”
曹殊心底警铃微响,脸上却露出被贬的失意之态,“郎君好眼力!”
马大郎笑了两声,吹嘘道:“我马健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什么人我看一眼就知道他是干什么的!我看你气质不凡,定是个当官的!!!”
”只可惜曹某时运不济….一贬就贬到了偏僻苦寒之地…..“,说着眼中似乎都湿润起来,重叹一口气,差点没哭出来。
身后枯萎的胡杨并不能遮住多少刺目的烈日,目之所及除了骆驼草就是砂砾碎石,只有远处祁连山上的皑皑白雪让人恍惚感觉到些许清凉。
旁边的驼夫闻着香味凑了过来,眼巴巴的看着,”头儿躲在这…原来是藏了好东西…..“,马大郎笑骂了一句,分给驼夫一块,驼夫迅速塞进嘴里用力的咀嚼起来。
忽然一阵风卷着细小的砂砾吹来,曹殊等人连忙将头埋在胳膊下。所幸这风来的快去的也快,但坐在不远处的另一支商队首领王三风似乎察觉出什么异样,他的脸上有一道醒目的疤痕从右额角一直划到鼻翼左侧,就像一条长蜈蚣趴在脸上。
像是一股香味,他皱鼻子的时候脸上的疤也跟着动起来,活像是蜈蚣在蠕动。这个香味令他如临大敌,快步到马大郎跟前,大骂道:“我怎么才闻到…..你们哪个不要命的带香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