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那口之前被巨蛇护在中间的黑色棺材,厚重的棺盖居然被挪开一人宽的缝隙,一个年轻男子的胳膊肘搭在棺材沿上,探出个脑袋满脸惊奇。
“啊?你怎么会在这?你当逃兵了?”
刺刀“噌”一下竖起,发出低沉的嗡鸣。
赵江云拉着赵小栓往后几步:“站远点,一会血溅身上不好洗”
傅淮景没有回答,也没有任何动作。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年轻男子的身上,探究的视线来回打量。
“问你话呢你看我干嘛?”年轻男子不满道。他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的众人,背工兵铲的赵小栓,拿罗盘的赵江云,凶神恶煞的傅淮景……
他眉头一皱,再低头看看自己几乎四分五裂的棺材,怒上心头:“好你个黑心眼的傅季明,你丧心病狂啊你!居然带人掘我的坟!!!”
大抵是气坏了,年轻男子嗓子都喊劈了叉,带着火冒三丈的破音。
赵小栓心想这不是冤枉人么,赶忙澄清道:“没有没有是你自己诈尸了,啊不对我们不是一伙的啊,不是我是说我们没挖你坟……”
年轻男子才不听他解释,长腿一迈,怒气冲冲跨出棺材。
削瘦,苍白,浑身阴气沉沉。但不可否认他长得很好看。
他的个头只比傅淮景稍矮上几厘米,块头却着实差着一些。尖下颌,圆杏眼,眼尾像猫咪一样高傲上翘。五官生的极为俊秀标志,即便是生气蹙眉,也不见半分狰狞之态,倒是显出几分灵动跳脱的骄矜。
傅淮景皱眉按住躁动的刺刀:“你认得我?”
年轻男子眉毛上挑,长长的眼睫一掀,不屑的翻了好大一个白眼:“你这种假装失忆的把戏,我十三岁以后就不会再上当了好吧!”
傅淮景反应冷淡,眼底毫无波动。
“不会真失忆了吧”,年轻男子小声嘀咕一句,走到傅淮景身边,这瞧瞧那看看,眼珠子忽而狡猾一转,一抹坏笑勾在嘴角。
他后退几步,挺直胸膛,清了清嗓子,故作深沉道:“那个,我是你父亲的旧友,啊至交好友,亲如兄弟,你说,按辈分你得叫我什么?”
“孙子。”傅淮景冷冷说出两个字。
“你又骗我!你根本就没失忆!”
“……”
“他是失忆了,又不是傻了。”
赵小栓看了半天戏,实在忍不住接话茬,被赵江云拉着又后退几步,苦口婆心教育道:“……嘶你个怂娃瞎接啥话,离远点看吧,小心一哈被灭口。”
蛇大仙凑在他俩脑袋后面恨铁不成钢道:“还看呢?!你俩当那小白脸是善茬啊?赵小栓你刚瞅着本大仙扭头就跑的劲呢?咋的看人长得好看你就呲个大牙搁这乐啊?!你也不开动你那小脑袋瓜寻思寻思!!谁家好人他大半夜荒郊野岭的从棺材里爬出来啊!!!还不溜!!等着明年坟头草长莺飞二月天你俩两个傻x上青天啊!!”
蛇大仙一语点醒梦中人,但是醒错了人,“不是善茬的小白脸”本人身体一僵,但脑子还有点没转过弯儿,大声嚷嚷为自己打抱不平道。
“我怎么会从棺材里爬出来?!!是谁?!!谁把我埋了?!!手真欠!!”
他左顾右盼,没有目标无能狂怒,发了好一阵疯癫。
傅淮景一直盯着年轻男子看,但他不发一言,面上又一贯不带情绪,没人知道他在看什么,心里在想什么。
无人上前打扰,年轻男子疯够了,突然开了窍似得,愤愤的神情凝固在脸上,眼中闪烁着不可置信,他伸手在自己身上来回一通乱摸:“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凉……难道……难道我真的……”
死了。
无措地眨巴眨巴眼睛,手上动作缓缓停住。
他低头看身上的衣服,款式宽袍大袖色彩五花八门,分明是给逝者穿的寿衣!
当然不止这一处异常!年轻男子摸摸自己的手,脑中逐渐清明。他的手……不止是手,全身上下没有一点活人该有的温度,就连胸腔内都是安安静静的毫无动静!
“真完蛋了……”
他连忙抬起胳膊嗅嗅,没臭,还好还好。
事已至此,年轻男子只能在心中宽慰自己。只要没臭没烂,现在活蹦乱跳的,这貌似跟生前也没什么区别啊!
虽然可能不是活生生的人了,但是生活还是要继续的嘛。
无奈的抿抿唇,年轻男子的神情中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沮丧,但也基本接受了自己不是人的事实。视线一转瞥向傅淮景,他正要与这个青梅竹马有我没他的旧友讲话,却看他高大的身形前后摇摆,竟直挺挺朝着自己摔过来。
年轻男子瞳孔紧缩!要被傅季明吃了饲料一样猛窜的大高个砸到这还了得??!!死人也遭不住啊!!
火速向后连退几步,傅淮景的身体几乎是擦着他鞋尖倒下。
刺刀着急地绕着傅淮景飞了几圈,突然“嗖”一下,断电似的扎进土地,再无动静。
年轻男子看呆了,想到刚刚傅淮景操纵这把刺刀的样子,思绪忍不住浮想联翩。
会飞的刺刀,会发光的发小,难道傅季明真上天当仙女了??
脑海中一道惊雷“轰隆隆”劈下,他打了个哆嗦,连忙停止想象,蹲在傅淮景身旁连喊带晃。
“喂,傅季明,你又耍什么花招!傅淮景你醒一醒!”
“好时机!!快溜!!”蛇大仙焦急催促道。
“那边的两位军爷!搭把手发挥一下同僚爱吧。”年轻男子摆摆手诚恳地招呼道。
赵江云和赵小栓面面相觑,四目懵逼。
……
俩人一个托头,一个托腿,两人合力抬着傅淮景。蛇大仙不想走路,变成小小一条,盘在他胸前。
年轻男子跟在旁边,和赵小栓聊的热火朝天,不一会儿双方就互称兄弟。
那年轻男子名叫安明晏,家中资产丰厚,是金陵城有名的富商。他与傅淮景自幼相识,两家素有通家之谊。
“哦,他啊,他姓傅名淮景,季明是他的表字。这个傅季明唉,我认识他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我跟你们讲!我和他从小学起就是同学,开始他与我坐同桌,后来他长得高大,坐我后排,我简直就是在他眼皮子底下讨生活,我前脚逃课,他后脚就去告状!真的很幼稚一个人!”
“哥那你为啥逃课啊?”赵小栓好奇问道。
为什么?当然是不想上学……啊不向往自由啊,但是……
赵小栓仰着天真的小脑袋满脸好奇,安明晏觉得不能教坏小孩儿,更不能有损他大哥的形象。
“那个……大哥自有大哥的道理,小孩儿别瞎打听。”
含糊过去,安明晏继续义愤填膺,大声控诉傅淮景的种种恶行:“可恶的是他学业、体术还样样都要压我一分!老师也对他青睐有加。哼,好在我外语、音乐强过他。但是最可气的是学校里最漂亮、最矜持,我最欣赏的女孩子都愿意与他多说两句话!!!我无疾而终的初恋啊!!算了,伤心往事不提也罢……”
“哥,细说你的初恋。”赵小栓八卦上头,一点儿眼力见也没有,硬是追问。
“滚啊!能不能尊重逝者!”安明晏气呼呼地瞪他一眼。
赵江云给赵小栓递了几次眼色,都是媚眼抛给瞎子看,无奈只好开口暗示道:“那你到底是人是鬼?”
“唔,不好说。”
听到这话赵小栓果然还是怂了,缩了缩脖子,与安明晏保持一定的距离。
“你怕什么啊,我又不吃人!”
懒洋洋舒展身体的蛇大仙闻言一愣。坏了,这波冲蛇来的。
颤颤巍巍开口:“吃……吃蛇吗?”
安明晏都气笑了。
脚下的路逐渐变得平坦,东方天际隐隐出现曙光。安明晏突然停下脚步,警觉地望了望四周,惊讶道:“哪来的枪炮声?!”
赵江云和赵小栓对对视一眼,路上只有风吹枯叶的沙沙声。
安明晏疑惑的眨眨眼:“难不成是傅季明他们部队在搞演练吗?这个时间点?”
虽然没听到任何声音,但赵江云心中明了,他叹口气,望向金陵城的方向:“不是演习……”。他的神色沉痛无比:“是鬼子……他们...已经打到城下了……”
“啊?!”安明晏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大声打断赵江云的话,一贯温和的语气变得急促言辞尖锐:“简直荒唐!小日本从哪过来的?关北?还是沪城?关北距金陵数千里路,长途行军耗也将他们耗死在路上!沪城就更不可能了,三年前,三年前在沪城!十九路军可是打的日军四易主帅!况且军部还采买了很多德国先进的军械装备,我父亲与塞克特将军也算熟识,那些德械师可都是德国顾问手把手调教出来的精锐!难道会输给小日本?”
他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几分歇斯底里:“
你倒是说说,小日本人他们来了多少人?十个师团?二十个师团?我们有多少?!你的意思是小日本击溃我华国百万军队,兵临首都金陵?!它能有多大本事?!赵连长你也是军人!你怎么可以开这种玩笑!”
赵江云胸口闷的发慌,安明晏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是一颗钢钉,狠狠钉在他的心脏上,他沉默良久才道:“你以为现在是哪一年?”
安明晏还在气头上,怒冲冲看向赵江云:“民国二十四年,我上个月还在报纸上看到殷逆汝庚投敌的新闻,绝不会记错!”
“不。”赵江云叹口气道:“是二十六年,沪城……已于十一月落入敌手。”
安明晏来不及惊讶时间的问题,满脑子都是思索沪城失守的可能性。他仍是不愿相信,五年前能守住沪城,怎么五年后反而不行?这根本说不通!!
他正要反驳,就听到赵江云喑哑的声音:“沪城打了三个多月……我部接到电令,从陈仓到沪城,火车日夜兼程跑了四天,可是到了罗店,大部分人连四个小时都没活下来……”
内心的痛苦又一次勾起,赵江云的呼吸有些急促,尖锐的疼痛从喉咙漫延至鼻腔中。
天空炸开无数团猩红的火光,鬼子的机枪重炮一齐发出巨吼,人就如同被收割的麦子,在密集的弹雨中喷发出沫状的血雾,一茬一茬倒下。
隆隆作响的坦克碾压过一个个尚有余温的躯体,整条路面被鲜血浸透,一个个鲜活的人转眼就变成阵亡名单上黑色的墨点。
明明每个人都抱着必死的决心,明明没有人后退一步,可是为什么……
拉锯三个多月的沪城最终还是沦陷敌手。
苏州沦陷,无锡沦陷,常州沦陷。日寇的铁蹄一路西进,现如今,金陵城也已经危在旦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