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星无月,阴沉沉的夜里枭鸣阵阵,展翅的声音带着树影摇曳,阴森诡谲。
西山上一片狼藉,到处都有械斗的痕迹,很明显声势浩荡的搜寻并不彻底。如今搜索之人刚撤出,飞鸟走兽驱散未归,山中更显空荡。
这绝不可能是吴锦衣在修罗殿能渗透的程度。
偏偏是此时。
看来路家灭门的确藏了不小的秘密,甚至撼动了修罗殿的权利内斗。
果然来得没错,即便路苍霖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但将他握在手里,早晚能顺着萝卜带出泥,挖出点什么好玩的。
云寒衣蜻蜓轻点般坐在树梢,闭上眼,屏住呼吸,顺着风向静听,听到蝉鸣,听到虫啾,听到草丛中蛇簌簌而过……听到一声若有若无的啜泣。
当他顺着声音找到路苍霖时,忍不住叹了口气。不过分别几日而已,这只小鹿可真有本事,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
路苍霖像一只小兽般把自己蜷缩进一处石缝里,双眼紧闭,满脸的血迹,嘴巴紧紧咬着手背,溢出的血早已干涸。
云寒衣把他从窄缝里拉出来,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撬开紧咬的牙关,拽出那只被咬得血肉模糊的手,听见路苍霖细弱的声音在念着什么。
他凑近了听,“六百三十二,七百四十六,三百九十一……”
在数数?数得还乱七八糟。
云寒衣推了推路苍霖,他毫无反应,仍紧闭着双眼嘴里默默念叨着。云寒衣知他是受惊过度陷入癔症,抬手便要把他打醒,可是手落在那张血痕纵横的脸上,却缓了力道,只轻轻拍了拍额头。
“醒醒。”
路苍霖缓缓睁开眼睛,一双圆圆的眼睛茫然无焦。
“我来接你了。”云寒衣低声说。
路苍霖顺着声音抬起头,看着眼前模糊的人影,他没有云寒衣夜视的目力,努力睁大了眼睛也未看清来人是谁。
“我来接你了。”云寒衣看着那双圆圆的眼睛满是茫然无措,忍不住笑起来,把沾满眼泪血迹的手按在那个蓬乱如鸟窝的头上抹了抹,又重复了一遍。
路苍霖感觉到一只宽厚的手掌抚摸着自己的头顶,怔怔地看着眼前一片红衣,忽然伸开胳膊整个人扑上来,紧紧抱住云寒衣,把头埋进他的颈肩,放声大哭起来。
“云哥哥,你终于来接我了。”
“……”云寒衣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抱得不知所措,手抬了又抬才轻轻按在路苍霖因哭泣不断抽搐的背上。
这只小鹿总算看清情势,知道投怀送抱讨好他了?
“云哥哥”,云寒衣听得很是舒意。
只哭了两声,路苍霖的头便软软歪在云寒衣的肩上,又晕了过去。
云寒衣摸着他瘦骨嶙峋的背,浑身的衣服被荆棘挂得一条条,露出一道道血痕。这几日,应该吃了不少苦。
金尊玉贵的路少主,平日只怕擦破了手皮儿都会被心疼吧。
云寒衣把没几两肉的路苍霖扔上肩头,看到那软软垂落的手,想了想,还是把他从肩上提起来,揽着抱在怀里。
路苍霖的情况不太乐观,身上有几处要害受伤,虽然不深,但因没有及时救治有恶化的趋向。
云寒衣会毒不会医,不敢在须弥山多耽搁,着人驾了马车将他带回极乐净土,又怕颠簸了伤口,不能把车赶得太快,所幸竟没有修罗殿的人追来,看来这次修罗殿的内斗争权怕是不死不休。
如此这般,路上两日里路苍霖还是发起高热,昏昏沉沉,连人都认不出了。
偶尔喂水喂饭时路苍霖清醒片刻,只会抓着云寒衣的手哭,一会儿叫“爹”,一会儿叫“云哥哥”,更多的时候是喊“娘”……
哭得云寒衣只想扇他两巴掌,可是看到那一双泪眼婆娑的眼睛,只好忍着火气应下来。
“娘……”
“嗯,喝水。”
“娘,呜~”
“嗯嗯,咽了。”
“云哥哥……”
“好,知道,不会扔下你。”
哭哭哭,只会哭!
好容易小哭包睡着了,云寒衣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戳满是鼻涕眼泪血痕纵横的脸蛋儿,又叹了口气,哭得人头疼。
这脸上的伤,整天被泪水泡着,越来越严重,他也不嫌疼,还哭。
回到极乐净土,云寒衣将迷迷糊糊的路苍霖安置在听雨轩的卧榻上,思索片刻,“药师佛现在叫什么?”
“他说遵从门主号令,请门主赐名。不过——”吴锦衣抬头瞟了眼云寒衣,“以后可能要叫阿修罗。”
云寒衣这几年清洗了极乐门大部分不听话的势力,改名只是一个一时兴起的检验,大部分人已经认清现实,乖乖听新门主任何合理不合理的指令,只是这药师佛,越来越让人看不明白。
药师佛一支在极乐净土是比较特殊的存在,接替一般由门主钦定,地位仅次于门主和圣女,门内人并不敢随意杀戮替代,尸身不仅无法用来练功反倒会反噬功法。
极乐门人人都吃的秘药便是药师佛一支负责炼制。
每一代药师佛都清心寡欲地待在极乐净土炼药,只是如今这位,不知是不是受了尹墨之死的刺激,还是受了圣女成功出走的鼓动,从云寒衣上位这几年,忽而变得不爱炼药爱交际,整日长袖善舞地徘徊在各门各派之间,这半年好像又瞧不上名门正派了,转而对修罗殿花枝招展暗送秋波。
自尹墨做门主时,药师佛便是可自由出入极乐门的。到云寒衣上位后,明面上药师佛倒也没要叛出极乐门的意思,虽然没怎么再回极乐净土,但对于门内的一切号令,几乎来者不拒地听从。
云寒衣对于极乐净土里一切不稳定的因素都乐见其成,就这么任由药师佛上蹿下跳了几年,竟然还安稳地活着。
如今,是打算整治药师佛了么?
吴锦衣看到云寒衣眯起眼,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可是很快他又看到云寒衣鼻孔朝天地翻了个白眼。
“先把药王菩萨叫来。”云寒衣说道,语气里隐隐有一丝克制的不耐烦。
吴锦衣眨了眨眼,觉得自己刚才应该是看错了,他张了张嘴,想提醒门主药王菩萨已经遵照他的指令改了名,话到嘴边却说了声“是”,便低眉顺眼地离开了。
改名的意图已然达到,自然是门主爱叫什么就叫什么。
至于药师佛,大概可以出手了。
吴锦衣转身离开,步伐似乎比平时轻快些。
云寒衣这才低下头大幅度地扯了扯袖子,仍旧没拽动——被路苍霖攥在了手里。
他忍着气又翻了个白眼,恶意地往昏迷的路苍霖伤口上戳了戳。
“干什么都弱不经风,怎么昏迷了手上倒这么大劲儿了?”
云寒衣差点捏断路苍霖的五根手指,终于在药王菩萨来到之前拽出了自己的袖子。
药王菩萨在云寒衣一张冷脸的监督下战战兢兢为路苍霖清洗了身上所有伤口,敷上伤药,最后指着那张伤痕越来越严重的脸为难道:“抹了毒药,脸毁了。”
云寒衣以为药王菩萨诊错了,直到他趴在那张脸上看了又看,闻了又闻,才相信,果然是抹了毒药。
路上两日只要云寒衣看那张脸,便是在哭,他以为是高热带来的脸色不正常,竟然没有注意到是毒。
所以,这只小鹿根本不会易容,他是给自己毁了容?
药王菩萨的药很管用,便是一脚踏进鬼门关也能给拉回来。又都是外伤,用了药高热很快退去,路苍霖终于清醒过来。
“你脸上抹了什么毒。”毒药已被肌肤完全吸收,伤口溃烂,即便是云寒衣,也无法凭借望闻完全确定是何种毒药。
“只是让伤口不能愈合,不会要命。”路苍霖淡淡回答,并不打算配出解药医治自己的脸。
云寒衣歪头打量着路苍霖,觉得这只小鹿醒来十分拒人于千里之外,多一个字都不惜得说,是针对云寒衣一个人的刻意疏远。
之前在西山上不是还投怀送抱地叫云哥哥么,如今刚脱险,就翻脸了?
这只小鹿在戏耍他?
云寒衣捏起路苍霖的下巴,盯着那张溃烂的脸看了又看。
路苍霖毫不反抗,闭着眼任由他摆弄。连云寒衣拿着刀片从他脸上狠狠刮下一层腐肉都没哼一声。
他软弱,他怕黑,可他不怕疼。从小受剧毒折磨,对疼痛的忍耐力超出常人的强悍。而且,如今还能有什么更疼的让他承受不起呢。
云寒衣把腐肉小心翼翼地抹在白棉布上,恨恨道:“没有我云寒衣制不出的毒。”
自然也没有他解不了的毒。
这只小鹿半死不活的样子可真让人讨厌。云寒衣将跟他别着脸的路苍霖一把掼到床上,一点不顾他满身的伤,拿起白棉布拂袖而去。
等云寒衣再回到听雨轩时,已是几天后的事情。还未进屋便听到一阵哭声,这时他才发觉,路苍霖那细细弱弱的抽噎声原来很好听,至少和眼前这聒噪的哭声比顺耳多了。
路忠正在给路苍霖换药,边换边哭。
这路家人,一个比一个能哭。
云寒衣眼看着路忠伸手抹了泪,又拿沾着泪的手去给路苍霖擦药,而路苍霖只是一声不吭任他如何,不由火大。
“你会不会上药!嫌你家少主死得慢?”
一声怒吼震得路忠手上一抖,抹药的竹筷直接戳到伤口里,戳得路苍霖忍不住低声嘶气。
原来他也知道疼!云寒衣心里怒道。
血顺着竹筷流出来,还未愈合好的伤口又被戳开,云寒衣气得一把将路忠提起来扔到门外。
这真是路家的忠仆?
路忠顾不得疼痛爬起来想再回屋里,可看到竹筷上的血迹,讪讪地站在门外不敢进来。
这也不能怪他,路家仆从众多,各司其职。而他在主君面前算得上得脸,又因为领事的身份问题平日里是宿在太白山下的私宅里,已长久不上山在主子面前当差,自己的日常尚有人伺候,上药这种精细活,他成年后便没怎么做过。
路苍霖抬头对路忠笑了笑,柔声道:“无事,你先下去吧。”
“那,老奴去看看药熬得如何了。”
云寒衣歪头盯着路苍霖血肉模糊的脸,分辨着刚才昙花一现的笑容和如今的冷若冰霜,这是打算对他用欲擒故纵的把戏?
那至少得先治好这张脸吧,现在他哪儿来的自信使手段?云寒衣不觉得自己有对这样的脸感兴趣的癖好。
“解药。”云寒衣掏出一个白瓷盒子,放在路苍霖的床边,然后抱着胳膊打量他。
之前是不是觉得自己毁容了便自暴自弃,如今有恢复的可能,该端正下自己的态度了吧。
路苍霖果然看了看云寒衣。从他进门,终于正眼瞧了他一眼!
“多谢云门主费心,只是我没有什么能回报的,请云门主拿回去吧。”
他已从路忠的口中得知云寒衣将自己从须弥山救回的原因,是父亲拿玉屏风预付了净琉璃火的诊费。
也是,极乐门的人,怎会无缘无故施恩于人。
路苍霖颇觉落寞地想,原来云寒衣出现在通天崖果然不是巧合,在五个阿修罗手中救下他也不是本意,只是在等他来做第一次治疗。
至于其他诊费,云寒衣并不要钱财,他无力支付别的。
“……”云寒衣以为自己听错了,想起他自毁面容的原因,便又傲然道:“此地是极乐净土,不必再怕修罗殿。”
路苍霖不再答话,也未再重新上药,只把流血的伤口随意用纱布包上。
云寒衣等了一会儿,发觉路苍霖没有再理他的打算,只好又说,“我可以教你易容术,以后出了极乐净土,也不怕被认出来。”
说完之后,他思量着,让这只小鹿拿什么来换易容术,不能狮子大开口吓跑了他,但也不能太便宜他。
不待云寒衣想到条件,路苍霖便开了口。
“不必了,这般也不会有人认出来。”路苍霖不愿与云寒衣对视,头朝墙面扭着,淡淡回答。
云寒衣,“……”不要?
“哼。”云寒衣不怒反笑,伸手勾起那张血痕交错的脸,强迫路苍霖抬起下巴,轻蔑道:“你现在除了这张脸,还有什么?”
简直愚不可及。
云寒衣从路苍霖倔强着看向一侧的眸子里已经完全确定,路苍霖就是在针对他,只怕和条狗都能说上两句,就是不要搭理他。
难道是因为羞耻于之前在须弥山的投怀送抱?现在不是还没提这事么,路少主的脸皮儿也太薄了点。
云寒衣想到那句带着埋怨和依恋的“云哥哥”,又看了看如今路苍霖一张丑脸上圣洁得不可侵犯的模样,摸了摸下巴,不由感叹名门正派的子弟薄心负性起来可真是翻脸无情还义正言辞啊。
云寒衣:负心汉呀负心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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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毁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