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得好吗?”
云寒衣在外面透够了气,正将车门开了个缝儿,才探进半个头来,便听到在车厢里小憩的路苍霖忽然喊了一声。他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的是什么,心里又好气又好笑,接着路苍霖的呓语没好气地答:“补不好了,碎成八瓣了。”
“怎么办?”路苍霖在梦里仿佛听到了云寒衣的话,带着哭腔,急道:“云哥哥,怎么办?”
“能怎么办,扔了吧。”云寒衣钻进车厢,又把车门关严实。
一到九月,几场雨下来,一天冷过一天,路苍霖刚解了毒,胳膊还没完全好利索,受不得冷雨寒风,这一趟路远,便还是套了马车出行。
再有昨日路苍霖忽然晕倒,昏迷中直喊疼,醒来虽没再觉出什么大碍,药王菩萨也瞧不出究竟,猜测是受了惊吓,抑或是刚恢复的骨头恰逢阴雨天气泛疼,总之说不出确切的所以然,便这么不了了之了。
但云寒衣仍不放心,生怕路苍霖常年卧床身体孱弱,还有什么不知道的隐患,这一趟出门,不光把路苍霖裹成个粽子,连马车也从里到外严严实实拿棉布捂得密不透风,生怕路苍霖被风吹化了。
他心里盘算着这趟出来定要寻个名医给路苍霖瞧瞧。
以前路苍霖身上带着毒,脉案特征太明显,但凡有点名头的大夫无不被路青枫请去过太白山,便是蒙上脸,一号脉也知是路苍霖。如今解了毒,自然没了这层顾虑,终于不必再将就着药王菩萨那时灵时不灵的半吊子医术了。
云寒衣半趴下身,凑过脸来。他既想让路苍霖多睡一会儿,又怕睡多了一会儿晚饭时路苍霖没胃口,便捏住路苍霖的鼻子,打算把人憋醒。
“不能扔!”路苍霖两只手胡乱扑腾,好像在梦里跟人抢东西,鼻子被捏住,胸腔里的一口气吐出来续不上,闷得咳起来。
云寒衣坏笑,松了手,托着路苍霖的头把人揽在怀里,给他揉着胸口顺气。
路苍霖缓缓睁开眼,对上一双含情脉脉的丹凤眼,微微弯起的眼尾带着笑意,在晃动的车厢里,在昏暗的光线中,灿若星子,波光潋滟。
“真好看。”路苍霖好似还没醒过来,圆圆的眼睛只睁了一半,眼神放着空,躺在云寒衣怀里,迷蒙地望着眼前,像是还在说梦话。
“什么?”云寒衣把蜷着的腿伸直,就着靠枕往下躺了躺,仍抱着路苍霖,问:“什么好看?”
路苍霖侧过身对着云寒衣,清醒过来,抿着唇无声地笑了会儿,说:“眼睛,真好看。”
云寒衣立刻得意起来,卷着眼尾不要钱似的往外飞媚眼儿,“喜欢啊?”
“我以前好像见过什么人,也生得一副这样的眼睛。”
紧接着路苍霖一句话又把云寒衣翘起来的尾巴打蔫下去。
“什么人?”云寒衣翻过身,把路苍霖压住,恶狠狠地问:“喜欢我的眼睛还是喜欢那人的?”
“不记得了,好像是个女子。估计是小时候,没见过几次。”路苍霖觉得云寒衣的语气极为好笑,挑衅似的:“但有一双这样眼睛的人,肯定很好看,自然是喜欢。”
虽然多年来路苍霖缠绵病榻,渐渐谢绝访客。但他刚中毒转醒那会儿见过的人还是挺多的,诊病的,探问的,多少人等着他醒来,流水似的来来走走,大多只是几面之缘。
他那时候精神头不好,年龄又小,对于那些见面便是问“可想起什么”的访客其实没多少精力记住全部相貌,能隐约记得一些特征,回忆起来也对不上名号。
云寒衣反倒笑起来,他直起身半倚着车厢,大剌剌地屈起一条腿,称心地敲着膝盖,扬着下巴朝路苍霖点了点,十分肃穆正经,“过来。”
路苍霖也跟着坐起来,不明所以地靠过来,用眼神询问他。
“觉得好看就离近点看啊。”云寒衣歪过头,认真嘱咐,“仔细看,好好夸。”
路苍霖的耳垂腾得红起来,最终还是挪到云寒衣身旁,将人看了一遍又一遍。这段时间他只顾着忙,云寒衣渐渐地也不像之前那般时时黏着他,常常一整日见不到人。此刻四目相对的独处,密闭的车厢带来一种独特的安全感,安抚了路苍霖对未知前路的惶然。
对眼前的人,他忽然觉得越看越看不够。
云寒衣看见路苍霖嘴唇翕动,没听见声音,想凑近些听,微抬了抬腰却又坐回去,托着下巴说:“夸我呢?听不见。”
路苍霖抿着唇笑,手撑着身凑到云寒衣耳边,低声道:“公子只应见画,定非尘土间人。”
哪知云寒衣非但不捧场,反倒绷起脸来,端庄极了,“夸情郎的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怎么说?”路苍霖被云寒衣严肃的神色唬得愣住,问。
“对着耳朵说,走到心里就太远了。”云寒衣把嘴巴凑到路苍霖面前,脸上一本正经,声音却低沉蛊惑,“来对着我的嘴说,这话就直接从嘴里钻进我心里,省得绕远路。”
路苍霖顿时面红耳赤。
云寒衣是个典型的道貌岸然之徒,面儿上越是郑重其事的时候,内里越是不着四六。此刻面容一绷,肃穆得像是坐在莲台上的神佛,这些从那张庄重的嘴里吐出来的轻浮的话,好像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云寒衣哈哈大笑,心里觉得欢畅极了,满足极了。
自从路苍霖解了毒,对他越发依赖,相处之间的回应也日渐热情,这像是一种激励,让他更加想把世上所有的好东西都捧到路苍霖面前。
云寒衣把头倚在车厢上微阖着眼,像个沉醉于缓歌侑殇中的倜傥贵公子,轻轻晃着头,“不用去看画,活生生的人在这里,特意为你落到尘土间,不光能看,还能让你香一口。”
他闭着眼,看不见路苍霖的表情,只听得静谧了片刻的车厢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双手带着微汗捧上他的脸,接着一点微凉便落在他右眼的眼尾,又密密实实地从眼尾一路点到眼角,轻轻掠过鼻峰,那点微凉便被肌肤磨蹭出暖意,又落在他左眼的眼角,再一路描摹到眼尾。
云寒衣把眼闭得更紧,一动不动,眼尾悄悄弯成了一轮月牙。他勾起嘴角,无声的笑溢出来,心里十分享受这份主动,嘴里却轻嗔,“不守规矩!”
路苍霖跪坐在云寒衣面前,双手仍捧着他的脸,想了想,便松了手。
那双手一离开,云寒衣心里便暗骂自己嘴贱,明知路苍霖脸皮薄不禁逗,还胡说八道。
云寒衣正想着该如何挽回,那双离开脸颊的手便轻轻落在了肩头,又环上他的脖子,路苍霖把头靠过来,发烫的耳垂贴在他的颈窝里,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语气却很有些理直气壮。
他说,“心之所向,身之所往。”
真有道理!
云寒衣睁开眼,看见路苍霖正侧着脸望向他,眼里亮着光,全是眷恋,隐约还有一丝不安。
“你会永远在我身边吗?”路苍霖问。
云寒衣回味着那句话,连笑都柔软下来,他答得坚定,“永远!”
此时情绪此时天,他绝不后悔来这人世一遭,连过往的黑暗,若想成是遇见路苍霖而必走的路,好像也变得可爱了。
路苍霖叹了口气,吐出那缕难以名状的不安,心里安宁下来。他下意识地收紧双臂,揽着云寒衣的脖子把人紧紧抱住,越抱越紧,不肯松手。
云寒衣笑出了声,抬手揉着路苍霖的后脑勺,“阿霖,不用怕,不管那人是谁,前路如何,便是要对上整个江湖,我也会永远在你身后。”
马车好似轧着了石头,一阵颠簸,晃动了盖着车窗的棉帘。
路,不好走。
路苍霖从棉帘的缝隙中看到西沉的太阳,被一团厚厚的云挡着,在迷离的雾气中微弱地散出柔和的红光。
“今夜有雨,”路苍霖松了手,仍趴在云寒衣怀里,懒懒地伸着手半掀开棉帘,“怎么一直往西边走?”
便是路苍霖不认得路,也知道从极乐净土去洛南是北上,而马车如今正朝西北而去。他路上看过几次,好像都是在往西行。
“嗯,前几天的雨把去北边的马道冲垮了,路不好走,咱们从巫溪绕半圈,”云寒衣若无其事地回身,松开了抱着路苍霖的手,仔仔细细把帘子拉好,“这里出玉兰片,据说做了芝麻酥包,酥软起层,爽嫩鲜香,我想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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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巫溪,马车跑了半个城,路过两条繁华的街道,才在一条冷冷清清的巷子里停下,停在一家其貌不扬的客栈前。
路苍霖本以为这客栈只是表面质朴,内有玄机,可进了大堂再看,质朴得表里如一。他心里奇怪云寒衣为何要特意来此投宿,不知这家客栈有何特别,总不至于是为了省钱吧。
楼上的房间倒是十分华丽,床幔被褥,连杯盏坐垫都奢靡得与门板墙壁格格不入,一看便知是重新布置过。
“锅具都换了新的,没沾过荤油,属下一直在厨下看着。”才进了屋,便有人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送进来。
路苍霖看着上菜的人有些眼熟,直到那人恭恭敬敬倒退出屋门,他才想起,这是昨晚在极乐殿的那个黑衣男子,云寒衣叫他玄风。
“交代过的,馅儿里的肉换成了菌菇。”云寒衣夹了个芝麻酥包放在路苍霖面前的碟子里,脸上带着一种不寻常的笑,似乎是因为要吃到喜欢的食物而开心。
他也给自己夹了一个,举到鼻子前晃了晃,深深吸了一口气,像品茗闻香般专注,“闻着也挺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