姗姗来迟的吴锦衣到听雨轩时,路苍霖正站在院子里仰着脖儿看云寒衣摘葡萄。
既是守孝,云寒衣便换下了常穿的绯衣,只着一身玄色常服。梯子和剪子都是摆设,路苍霖瞧上哪一串,他便跟着抬起的手指起跳,再落下时指尖上拈花似的捏着一串葡萄,饱满的紫红色稳稳挤在翠绿的梗叶上,一粒不掉。
起落间黑色的袍角散旋,像低飞的燕子,穿堂过檐,在雨前归家。
吴锦衣进了门便远远站着,云寒衣擦了擦手,走到凉亭里坐下,朝他招手。
“去见了药师佛?”云寒衣的鼻子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潮湿腐朽的味道,不在地上,到底是藏了起来,还是囚了起来?
“是。”吴锦衣垂着头走过来,鼻音浓重。
“把人带来。”云寒衣眉头微皱,觉得吴锦衣今日哪里有些不对,可转头想想,吴锦衣哪日都不对,“本座有话问他。”
“现在?”吴锦衣抬起头,眼眶鼻尖都泛着红,又把头低下去,“他回不了话,以后都回不了话了。”
“你把他杀了?”云寒衣瞳孔微缩,惊愕难掩。
净琉璃火的功法若无人传承,极乐门虽不至倾巢之祸,但必会伤及根本。
吴锦衣果真是个疯子,他竟真敢杀了药师佛,这人狠起来连自己的后路都不留?
吴锦衣只是紧抿着唇,头垂得越低,身板挺得越直,站在那儿跟自己抗争似的。
不知这样拧了多久,才吐出口气儿来,“门主要人的话,还赶得及。”他转头看了看天色,“现在应该还活着。”
恭顺柔和的脸上难得显出一丝倔强,吴锦衣竟是不打算把人直接交出来。
云寒衣按住心中升腾的怒气,死死盯着吴锦衣,片刻后,他连门都未及走,直接踩着凉亭栏杆跳上墙垣,几个闪身便不见了踪影。
凉亭里孤零零地只剩下吴锦衣,他怔怔望着墙头,直到那黑色的身影带着他哀伤的目光渐渐隐入远方。
“吴总管。”路苍霖仍在葡萄藤下看婢子爬上爬下地剪葡萄,余光瞧见吴锦衣转身要走,立刻喊出声,“来尝尝这葡萄吧。”
云寒衣去找药师佛了,瞧着吴锦衣拒不配合的模样,他思忖着,也许该把人留下片刻。
吴锦衣转过身时脸上还是戚戚然,可抬起头来,目光定在路苍霖身上时,便又换了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人琢磨不出他在想些什么,“路公子可真是事事皆为门主着想。”
路苍霖心里长长叹了口气,在吴锦衣面前,任何矫饰的目的都无处遁形,只是面上仍就打起精神,微笑道:“账本我看过了,的确有趣。”
吴锦衣点点头,没再接话,好似已忘了前几日与路苍霖说定的交换。
“只是吴总管想要的……”路苍霖沉吟着,所谓讨价还价,那得有讨再有还,吴锦衣不开口,他该如何还价?
吴锦衣忽然道,“跟我去取账本吧。”
路苍霖半张的嘴忘记合上,被吴锦衣的痛快惊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这人不按套路出牌得实在让人难以预判。他这几天琢磨了各种有待周旋的可能,委实没料到,对方一句废话也不用他说了。
直到人已走出听雨轩路苍霖才回过神,吊着胳膊小跑着跟上。
“西方罗刹应当是活不成了。”吴锦衣走得急,等路苍霖跟上时,侧头笑问:“这个礼物路公子满意吗?”
“你杀了西方罗刹?”路苍霖脚步微顿。
“不敢居功,是药师佛做的。”吴锦衣的神色看不出谦虚,也看不出得意,“我只是让人把药师佛的行踪卖给了西方罗刹,他贪功急进,未等后援便动了手,此刻应该是伤重不治了。”
“你想要什么?”路苍霖沉着地问。吴锦衣给他送礼?
天还没黑呢,就开始吓唬他了。
“路公子五岁中毒,”吴锦衣话锋一转,紧接着又问:“有人能在太白山行刺路少主?”
“不是。”路苍霖顿了顿。
世人皆知太白山的少主五岁身患沉疴,却不知其中内情,只因他中毒之事牵扯着五老峰二十年前的隐秘和脸面。
“不是什么?”吴锦衣脚下不停,嘴上不喘,“不是行刺,还是不是在太白山?”
路苍霖抿着唇,右边胳膊被吊着,跟得有些力不从心。
“西方罗刹的命可真不值钱,连句交心话也换不来。”吴锦衣叹了口气,语气哀怨至极。
“不是行刺,也不是在太白山。”路苍霖咬了咬唇,“此事牵扯他人隐秘,还请吴总管谅解。”
“他人?”吴锦衣轻哼一声,“还是他派?五老峰前掌门洛玉松与其独子在自家后山遇刺身亡,也算得上什么隐秘?”
只不过吴锦衣一直以为自己找的是有亲族兄弟的失踪孩子,而五老峰一直对外宣称洛玉松与其独子同天遇刺亡故,没找出凶手,为了路苍霖的安全起见,隐去了其中有路苍霖在现场,这才使他略过了这么一条明晃晃摆在眼前的线索。
路苍霖心下一惊,可转念想到,两年前在见过净琉璃火奇效之后,路青枫一时激动曾将他中毒前因告诉过药师佛,那么今日吴锦衣知道这些也不足为奇,便未再隐瞒,道:“是洛掌门遇刺,我当时恰巧正在五老峰后山。”
“哦?我最爱听些江湖秘事,路公子不妨讲来听听。”吴锦衣眼波流转,歪头瞟过来,娇憨之态仿佛是个缠着家里大人讲故事的孩子。
“我当日中了毒针,失足坠了崖,在那之前的事全都不记得了。”路苍霖摇摇头,等他再醒来,五老峰的掌门已不再姓洛,洛家父子早就发了丧。
凶手自然是要追查的,可前掌门是在自家后山遇刺,连独子都未能幸免,这口血,五老峰也只能暗自吞下,不好声张。便是对他这半个当事人,身边人也是讳莫如深,从不提及。
“所以,是不记得了,”吴锦衣停下脚步,紧盯着路苍霖,“不是背弃!”
路苍霖远远跟着站定,才发现已到了孽镜居门口。
吴锦衣喃喃摇头,“难怪他笃定会有人能救他出去,五老峰的确有这个实力。”而后又意味不明地瞧了路苍霖一眼,低声嗤笑,“失忆,果真是世事难料。”
路苍霖与吴锦衣离得远,刚才的低语未听清,见吴锦衣顿足片刻便转头进了孽镜居,他稍作犹豫也跟了进去。他既是想帮云寒衣绊住对方,那说什么也要跟住这个人。
“听闻路掌门和洛掌门是八拜之交,两家人好成一家,比之今日的重掌门,交情更甚?”
吴锦衣未进正屋,沿着游廊推门进了满排书架的东厢房,游蝶穿花似的手指抚着架子一排排走过,喃喃低语,“二十年前,五老峰。当日路公子可是与那洛小公子一道在后山玩,这才撞见了刺杀?”
路苍霖不知吴锦衣的意图,只能沉默着。他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在他的记忆里,没有洛家的任何信息。
除了中毒之后第二年的寒衣节——头一年的寒衣节时他还在昏迷着——父亲让他拿笔给要送去洛家祭拜的冥衣写上悼词,他的记忆里才有了两个名字——洛玉松和他的独子洛峰云。
只是当时体内的毒控制得尚不稳定,名字还未写完他便吐了血,那件纸做的寒衣沾了血,连着墨迹晕染开来,留在他记忆里的只剩天旋地转,从此以后更是再无人跟他提及洛家。
“路公子命可真是好,洛玉松与其独子尽皆丧命,全尸都没留下,独独你却活了下来,是有人替你挡了灾么?”吴锦衣从架上抽出一本册子,点着手指快速翻看着,神色忽而恍然忽而凝重,“你中了毒针?什么毒?”
“□□。”
“是杀洛玉松的人?”
吴锦衣脸上显出一丝嫌弃,□□是见血封喉的剧毒,可是单刀直入得太普通,凸显不出什么制毒的技术含量,不应该是那人爱用的毒,况且,那人也不用针。
看来五老峰上果然有人里应外合,能叫洛玉松独身前往后山,还能放他悄无声息摸进后山,又替他泯灭线索罪证。
“是。”路苍霖答。
没有人怀疑过这个答案,当日惊变发生,后山只有杀洛掌门的凶手在场。不然还会是谁?
吴锦衣皱着眉把那本册子弹了弹灰,小心掖进袖中,心里有些后悔,实在不该听了那些话就失控对药师佛下了手,如今这些不明白的地方,只能靠他自己琢磨了。
“殓尸的是重岩,尸身都凑不全了,他怎么能认出是谁?”
“后山只有那两具尸体,还有何处需要辨认?”路苍霖口气冷淡,提起洛家,他心里莫名的躁动。
洛家伯母不是江湖人,养在深闺从没见过打打杀杀,当下骤逢大难,夫、子同天丧命,自此一病不起,连认尸也起不了身,还是重岩做为大师兄,担起此责,为面目全非的洛家父子殓尸下葬。这一义举当时也颇受江湖人交口称赞,算是为他随即被推为掌门开了路。
吴锦衣沉吟道:“重岩此人,路公子怎么看?”
路苍霖皱着眉把脸转向院子里,看着一地亮堂堂的日光,那股莫名的烦躁得到些许安抚,心里安稳些,才回过头答话,“我不知道。”
吴锦衣略眯了眯眼,脸上的不耐一闪而过,笑吟吟地走到路苍霖面前,满脸真诚和委屈,“路公子何必对我如此戒备,之前是我的不是,如今我赔罪的诚意还不够吗,还要我再去杀个四方罗刹,路公子才肯信我?”
路苍霖觉得吴锦衣今日的态度实在让人汗毛倒立,倒是那日差点掐死他的模样更让人踏实些,只能硬着头皮答:“我真的不清楚,我不常见到他。”
重岩为人严肃内敛,往人前一站,即便面上带着笑,仍给人一种庙里金刚似的威严,路苍霖从小被娇养惯了,见了这样的人就心怯。
吴锦衣点点头,重岩在这件事里到底是否知情,有待考究。只带待开棺验尸,瞧瞧重岩是否果真殓了两具尸体,便可知内情。
当年五老峰里到底是谁与那人联手,仅凭如今所知推断的确无法妄下定论。
看来是时候出一趟极乐净土了。吴锦衣心里琢磨着事,走到屋外才回头示意路苍霖跟上,“我还有东西送给路公子。”
进了正屋,陈设一如前次,只是那会儿路苍霖只顾着思量如何周旋打听,只粗粗扫过一眼未细细打量。如今再来,目光不自觉先瞟向床头,枕边空着,那些画纸不知放在了何处。
此刻吴锦衣径直走到一面斗柜前,拉开一层抽屉,挑挑拣拣,仔细选了半日,最终选定了满意的,好似十分高兴,转身朝路苍霖招手。
路苍霖走近才看清,吴锦衣手里拿的是一张面具。
他举着那张精巧细致的银制小面具,往路苍霖脸上比了比,从面具双目镂空处,看见一双黝黑圆润的眼睛,手上倏尔一顿,笑还挂在脸上,却让人觉出一丝违和的僵硬。
路苍霖被吴锦衣直勾勾的眼神盯得汗毛倒立,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躲开那张面具。
“路公子小时候,很爱哭吗?”面具后面的眼睛看不见了,吴锦衣忽然失了兴致,有些意兴阑珊,转过身望了望,走到斗柜旁的窄桌前,那里摆着一面铜镜。
“小孩子不都爱哭么。”路苍霖答。
吴锦衣对着铜镜把面具比在自己脸上,镜中的人便只现出一双黝黑圆润的眼睛,一双雾气氤氲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曾映着一个人影,那个人影温柔地伸出手,小心地擦掉他眼里的泪。
“是啊,小孩子都爱哭。”吴锦衣摸着自己的眼睛,缓缓合上眼帘,把那个人影牢牢锁进他的眼里。
他该怎样,把那个人留住?即便如今那人眼里没有他,或许从来也没有过他。
那双眼睛再睁开时,哀伤被狠厉吞没,而后是无尽的嘲讽,吴锦衣侧了侧身,身后的路苍霖便也进了镜中,两张不尽相似的脸上,却都有一双圆圆的、黑黝黝的、没有情绪时也显得湿润的眼睛。
他忍不住伸手摸着镜子中的眼睛,笑得癫狂而又哀伤,“我以前只当是你像我,原来竟是我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