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寒衣捂着耳朵坐在桌前,神色郁郁,他还是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又惹了路小公子,忽然就挨了这么一口。
不过不作不死显然也不是画痴毒绝的风格。
“路公子,**不是这么来的,得轻一点,上次我不是教过你么,这么快就忘……”
路苍霖“啪”一声放下筷子,刚消下去一点儿的火气又被点起来,狠狠瞪着云寒衣,一双圆圆的眼睛瞪得更圆,晶莹闪烁,毫无威势,三分可怜落在云寒衣的眼里成了十分可爱。
云寒衣见又惹火了人,倒乐得很,讨好地夹了一筷子菜,放在路苍霖面前,略有无辜地蹙眉,“生什么气嘛?”
路苍霖在这声近乎撒娇的语气中刚有和软,又立刻火冒三丈。因为紧接着云寒衣抛了个媚眼儿,夹着声音说——
“路公子嫌人家不够主动?还是气自己技术不行?”
路苍霖一口血闷在胸口,气得翻腾,可是又不能跳起脚来说气自己被占了便宜还不自知。好歹是个大老爷们,只是被摸了几下,这么干也太小家子气了。可是不做点什么又觉得太憋屈。
深吸了一口气,路苍霖告诉自己,是治病,别多想!别跟眼前这个玩意儿计较,他有病,让着他。
“炼谷的木牌不是一个数字只有一块吗?”
路苍霖看到云寒衣又要张口,不知又会说出什么不堪入耳的话,赶紧出声截断他。
“嗯?”云寒衣愣了片刻,点点头,“是只有一块。”
“那你今天手腕上的那块哪儿来的?”路苍霖一时找不到话题,胡乱问了个问题引开和云寒衣聊不下去的话。
“那不是你的木牌吗?”云寒衣皱眉,扭头朝外面喊人,“换下来的衣物呢?”
木牌很快被送来,路苍霖摩挲着,“不是我入谷时带的那块,那块是新的,这块的裂痕看上去很久了。”
“看上去有十八年?”云寒衣心念一动。
路苍霖点点头,看上去不止十八年。
“把管木牌的人叫来。”云寒衣吩咐。事出反常必有妖,吴锦衣的妖,值得搞清楚。
一直到收了碗筷,路苍霖就着烛火看了两册修罗殿的资料,终于有人来回话,却不是在炼谷管木牌的。
“之前守炼谷的老韩不知怎地惹了欢喜罗汉,被杀了。”
欢喜罗汉比路苍霖早入炼谷三日。
“接替他的小孙,也死了,如今炼谷无人守卫。”
“怎么死的?”云寒衣皱眉,炼谷守卫中管木牌的算是最安全的职务,欢喜罗汉为人暴虐,随手杀人倒是常事,那接替的怎么又死了。
“被人掐断脖子,死了三日了。”
“三日?”云寒衣心里默算,那正是路苍霖入谷的时候,第二天一早自己去接人,的确没看到守卫,原来那时已经死了。
“什么时候发现的?”路苍霖问。
一件小事,却透着古怪。
“刚……刚。”回话的有些忐忑。炼谷这几日多灾多难,谁也没注意少了个管牌子的,若不是门主这会儿吩咐去叫人,找了一圈只找到尸体,只怕此刻也发现不了。
“这木牌,是吴锦衣的。”云寒衣解释,“他去炼谷,好像是要找这个牌子,对他很重要。”
“是他以前在炼谷的牌子吗?”路苍霖猜测。
除了云寒衣被尹墨亲自带回收为徒弟,极乐净土的每个人,都是从炼谷出来的。
“有可能吧。”云寒衣看着路苍霖,他思考时,眼神便有几分凌厉。
既然这个牌子和路苍霖无关,那吴锦衣在找谁?
“十八年前,你在做什么?”云寒衣忽然问。
“十八年前?”路苍霖疑惑,而后又自嘲道,“在太白山等死啊。”
路苍霖中毒是二十年前的事,十八年前,他体内的毒素刚刚控制稳定。
吴锦衣要找的人,不是路苍霖。
难道他从一开始便会错了意,吴锦衣对路苍霖不是那个心思?云寒衣一时有些彷徨。
路苍霖翻着手里的册本,提议道:“我正有些修罗殿的事想问他的看法,明日顺道把木牌送还,看看他的反应?”
虽然不知云寒衣想从这木牌里查出什么,但他想帮云寒衣。
云寒衣的手指在木牌上无意识地敲击,说,“他明日来不了,只怕要躺好些天。”
吴锦衣在炼谷里受了火灼,伤口又在污水里泡了许久,云寒衣穴道解开反身打了他一掌,他不仅没还手甚至都不曾运功抵御,结结实实受了一掌,内伤加外伤,便是药师佛回来也不可能让他明日就下地走路。
“那我给他送过去?”路苍霖问,“我去看看他?”
“你担心他?”云寒衣眼神轻飘飘地乜着路苍霖。
路苍霖,“……”
不是你让我取而代之吗?知己知彼不是基本常识?
“《素问·刺法论》有说,‘人虚即神游失守,邪鬼外干’。”路苍霖觉出云寒衣好似有些不高兴,认真解释道:“他既病重,戒防难免松懈,正宜探听。”
云寒衣消化了好一会儿才明白,感情路公子是把医术当兵法了。
“这法子怕是对极乐门的人不管用。”他嘲讽地勾了勾嘴角,“越是虚弱才更要警醒,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路苍霖就着烛火看向云寒衣,看了好一会儿。
他不懂云寒衣的这些生存之道,他的聪明,还只是纸上谈兵。可是云寒衣这句话,却惹得他心里一阵儿疼。
“洗漱休息吧,我守着你。”
云寒衣“……”
好像下午他才洗过澡,这会儿要洗什么?
**
吴锦衣的居所名曰孽镜居。
十八层地狱里有个孽镜地狱,罪鬼被打入孽镜地狱,不管所犯何事承认与否,镜子都会一一显示出罪行。
吴锦衣是否觉得自己是那面镜子,严苛地盯着每一个人,事事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孽镜居除了占地大,设计十分朴质,院内除了一方石桌,全是石砖铺地,连雕花都没有,简朴得让人无法联想到这里住的人是极乐净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吴总管。但络绎不绝悄无声息捧着卷册进进出出的仆从还是能彰显出此处主人的举足轻重。
屋里一如院子,简朴得一目了然。墙上全是架柜,再无其他陈设。卷册整整齐齐,满而有序。经过院子时路苍霖透过窗格看到两侧的厢房,也全都是整整齐齐一排又一排的架子,大约和主屋一样,都是卷册。
不耽享乐,不为名利,也不求武功至道。无所求,无破绽。
吴锦衣伤得的确很严重,半躺在床上听人读着什么,微闭着眼时不时咳喘。
“放到东厢三排四架第二层。”吴锦衣疲惫地交代,余光瞧见路苍霖已经站在门口,便挥了挥手,“下去吧。”
“路公子所来何事?”话是对路苍霖说的,可吴锦衣却瞟着路苍霖身后的小厮,那人手里捧着一摞册本,是他亲自送去听雨轩,关于修罗殿的资料。
“吴总管。”路苍霖恪守着礼节拱手作揖,可吴锦衣丝毫没有迎客的意思,他有些踌躇,不知该不该直接进去。
吴锦衣歪头看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路公子还真是有名门之风。”可这一句却不是夸赞,语气里尽是讽刺,“这里可不是太白山的迎客大殿,这里是极乐净土。”
路苍霖抿了抿唇,撩起衣袍迈腿进屋。吴锦衣话里的意思很明白,他是讲规矩的人,极乐净土却不是讲规矩的地方,没人应承他这一套行事风格。他若坚持,只是自讨苦吃。
以前吴锦衣对他客气,待人接物有礼有节,可他却忘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方毫不遮掩的敌意越来越明显,自然不会再顾及他的看法。
路苍霖适应得很快,进了屋不待主人招呼,便捡了个靠床的椅子坐下。
捧着册本的小厮跟进来将东西放在一旁,低着头退出去。
给路苍霖带路过来的是在听雨轩伺候的,此刻早被拦在孽镜居垂花门外面。这不是吴锦衣特意给的下马威,守门的甚至都未通报,便有小厮来接了东西把他引进院里在廊下等着,才往里面去通报,可见一向如此。孽镜居规矩森严得不像在极乐净土,倒像是在皇宫大内。
吴锦衣又咳了一阵,苍白的脸上憋出点红润,他不开口,也不抬头,随手拿着枕边一摞纸,翻看着玩,就耐心等着。
极乐净土的人,谁都不缺耐心。
“多谢。”路苍霖先开口,看着摞在旁边的册本。
“门主吩咐的,哪能不尽心,路公子折煞人了。”吴锦衣一开口,春风拂面,话里的嬉笑娇憨让人立刻觉得亲近,好像刚才的讽刺,是另一个人。
路苍霖沉默了会儿,他已隐约体会过吴锦衣的反复无常,可仍不能适应。其实吴锦衣和云寒衣,在很多地方都很像,比如绝不会让人看穿自己的情绪。可又不一样,云寒衣的嬉笑怒骂让他觉得心疼,吴锦衣的捉摸不定让人畏惧。
“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想请教吴总管。”路苍霖点着册本沉吟。
太白山与修罗殿不死不休的仇怨,在吴锦衣这里不是秘密,他没必要遮掩这个心思。
吴锦衣依旧歪着头,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路苍霖,没应承,也没拒绝。
“修罗殿的主人是修罗王,另有日光阿修罗和月光阿修罗分权而治,下设四罗刹管理四方,除了日月阿修罗,几乎没人见过修罗王的真面目?”路苍霖体会到吴锦衣的态度,开门见山。
吴锦衣点点头,示意继续说。他未必要答,但对路苍霖想问什么是有兴趣听的。
“依你看修罗王行事,是有何企图。若说为钱,修罗殿有些买卖非但不赚钱,只怕是棘手又赔本。”他拿过其中一册,展开来递给吴锦衣,“仿佛只是为了除恶务尽。”
路苍霖的手在半空中递了一会儿,见吴锦衣丝毫没有接过去的意思,只好又收回来,拿起另外一册,“可有些被杀之人,又并非大奸大恶,反倒是颇有风骨之人,依旧赶尽杀绝。”
“修罗殿如何维系如此庞大的门徒开支?”路苍霖的询问最终落在另一个更务实的点上。
资料很明白,可路苍霖却看不明白,既不懂修罗殿杀人的目的,也不知修罗殿的营生之道。修罗殿网罗的都是败类凶煞,若无财帛相诱,即便有毒咒牵制,只靠强压也很难长久维系。
路苍霖等了一会儿,依旧等不到吴锦衣的回应。
“路公子,”吴锦衣忽然开口,“还是欢喜罗汉?”
路苍霖在炼谷中杀了欢喜罗汉,他便是取而代之的极乐门新任欢喜罗汉。
“吴总管随意。”
“若是路公子,那便是客居于此。若是欢喜罗汉,”吴锦衣话锋一转,语气冰冷,“那从此便是极乐门的人。你想做哪个?”
客人,总有离开的时候;同门,就是一辈子的纠缠不休。
“我是太白山的少主。”路苍霖道。
“所以,路少主如今所做的一切,”吴锦衣顿了顿,似笑非笑地盯着路苍霖,“包括迎合门主,以色事人,都只是为了借势报仇?”
“我……我。”路苍霖的面色因羞恼而发红,可又无法解释自己只是云寒衣掩人耳目的借口,缓了缓才说,“我是来此治病的,毒解之日自会离开。”
“门主难得对人如此上心,到时候只怕路公子舍不得离开。”
路苍霖忽然意识到他来此是为了探听吴锦衣,此刻却反倒被吴锦衣反客为主,句句逼迫。
“吴总管想要知道什么,不必试探,苍霖自来此地深受吴总管照拂,自当知无不言。”路苍霖很快稳住心神,他觉出与吴锦衣这样的人打太极绝无胜算,只能开诚布公。
“我所知都已写在上面,路公子再问一遍也是如此。”步步紧逼的询问到此为止,吴锦衣又开始低头数手里那摞纸。
这是彻底拒绝了。
路苍霖垂下头,屏气思索着,吴锦衣果真是什么都不要,他摆明了态度,说不说,说什么,全凭他高不高兴。
“你想要什么,报仇?重建门楣?我都可以帮你。”吴锦衣瞟着路苍霖,估摸着对方已经掂量出情势,双方可以好好谈了,“也可以不帮。不才虽无能,自问如今在极乐净土,还算得上无人能够逼迫。”
若非云寒衣的态度突然改变,他本就打算助路苍霖一臂之力,就像他此前接受路青枫的结交之意那般。
“你想要我做什么?”路苍霖一点即透。
“路公子的毒要多久能解?”吴锦衣忽然问。
从进了孽镜居,吴锦衣便没回答过路苍霖的任何问题,一直把握着谈话的主动权。可他却毫无办法,只能陷入被动,“一年。”
“一年。”吴锦衣低了头,手里摩挲着那摞纸,喃喃自语,“一年而已,多少个一年都等过来了,无妨,无妨。”
“路公子的疑问我记下了,等想到自会告知。”他伸手掀过被子蒙上头,闷在被中咳了几声,“恕不远送。”
没想到的自然不是关于修罗殿的疑问,而是交换条件。既然吴锦衣如此说,那便是有待商榷,路苍霖不好再追问,沉不住气便失了讨价还价的筹码。
“门主让我把此物还给你。”路苍霖摸到袖中的木牌,又往前走了一步,不打算就此离开,上一件事告一段落,还有另一件事。
“门主,”吴锦衣从被中探出一双眼睛,黝黑圆润,因咳嗽染上些湿润,少了几分咄咄逼人的凌厉,显出一丝不谙世事的柔弱。他只是怔怔地看着木牌,却不伸手,“还给我?”
“你去炼谷,不是为了找它吗?”路苍霖问。
“它不是我的,我去炼谷也不是找它。”吴锦衣不接,伸手拉起被子,重重盖在脸上,又咳起来。
几张纸从枕边被带起的风吹落,路苍霖蹲身捡起来,愣了半响。
“路公子还有事吗?”吴锦衣咳平了,听着路苍霖一声重过一声的呼吸,又从被子里探出头,打算再次逐客。
“这是,”路苍霖的声音有些颤抖,“你画的?”
一叠纸,上面密密麻麻画着奇怪的圈,像码在架子上的卷册,整整齐齐排列有序。
和炼谷山洞里刻在石壁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你,”吴锦衣盯着路苍霖几变的神色,表情从迷惑忽而变得狠厉,平日波澜不惊的声音尖锐刺耳,“你认得?”
路苍霖一时站不稳,大口地喘着气,手里还死死捏着那几张纸,“是你画的?”
吴锦衣忽而发力,倾身抓住路苍霖的手腕,一把将人按在床上,又因为内伤气息不稳,咳了起来。
路苍霖从呆愣中缓过神,屈膝顶向吴锦衣腹腔,另一只手运起剑诀朝连连咳嗽的人推去。
吴锦衣咳喘中手上无力,眼看人将逃脱,忽然翻身压在路苍霖身上,用全身的重量压住他的各个关节。
路苍霖咬牙挣扎,最后只能放弃。
这个手法,他试过,各种方法试过一整晚,关节被钳制住,浑身的力气一丁点也使不出来。云寒衣晕在他身上的那一晚,便是这般压住他,让他无法动弹。之前他以为云寒衣占了身型高大的便宜,可吴锦衣单薄得与他相差无几,此刻更是咳得只剩半条命,他仍是毫无办法。
极乐门的这种搏命打法,既流氓又无解。
“原来是你!”吴锦衣面露凶光,柔美的五官渐渐扭曲,仿若索命的厉鬼,“竟然是你!”
他连说两句“难怪……”
难怪路老儿会是那般反应!
“吴总管。”
路苍霖不明白吴锦衣忽然暴起的原因,但那满满的杀意是阳光也化不开的冰冷。虽然他最近几次见到吴锦衣,能隐隐感觉到对方的敌意,但光天化日之下,吴锦衣竟要直接动手杀了他吗?
吴锦衣依旧用身体死死钳着路苍霖,只微抬了手,从路苍霖手中扯过被捏得皱成一团的画纸。
“路公子,路少主,你瞧,”吴锦衣扬了扬画纸,“一张纸上,有三十个,你看,这里有多少张纸,你数!”说到最后,一字一顿,双目通红,宛若泣血。
吴锦衣貌若癫狂地捏住路苍霖的下巴,把他的头朝一边扭去,让他去看枕边那一摞厚厚的白纸,白纸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圈。
“你在太白山养尊处优的时候,可想过有人在极乐净土受苦!”吴锦衣的手渐渐收紧,杀意毫不隐藏。
路苍霖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话来,“这个图案,什么含义?”
值得吴锦衣忽然发难。
“你,”吴锦衣目中的凶狠渐渐平息,有些错愕犹疑,“不认得?”
脖颈的禁锢渐松,路苍霖大口喘着气,“我在炼谷中见过,很多山洞里都刻着这个图案,是你刻的?”
吴锦衣忽然平静下来,恢复面无表情的冷漠,翻身松开路苍霖,又蒙进被子里,闷着声,“不是。”
小鹿大型双标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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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孽镜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