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重明司。
院中池水光影潋滟,一尊引颈振翅的神鸟石像立于池上。鸟足之下,铭刻着一行篆字:
“朝日既升,重明不息;孤光未尽,寸心犹赤。”
这四句话是太后亲提。重明是忠贞不渝的神鸟,意思是身入重明,当赤胆忠心。
贺渡静立水边,负手凝视那鸟像良久。
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个矫健魁梧的男子快步而来,声音爽朗:“头儿,找我?”
贺渡回头道:“兰笙,我有事要你办。”
“你说。”重明副指挥使郑临江收起笑意。
贺渡上前半步,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
郑临江点头应下:“好,我亲自去办。”
说完,他没急着走,从怀中掏出一封插着鸡毛的密信,递了过来:“对了,今日截下一封西洲来的信件,头儿要不要看看?”
贺渡接过,信封封口完好,上书“吾儿亲启”,落款为西洲王妃——陆文君。
他将信收进袖中,道:“这是世子殿下的家书,私拆旁人书信,可不合礼数。”
郑临江笑道:“头儿什么时候变君子了,咱们重明的人什么时候跟礼数沾过边。你不怕里边有什么机密?”
“要真是机密,怎么会这么容易落到你手上?”贺渡道,“这等家书,往后不必再拦。”
郑临江不问缘由,只拱手道:“是,那我走了。”
当日晚些,贺渡下值将那封书信带回贺府,亲手交给了肖凛。
“殿下,有一封西洲来信。”
肖凛正靠着榻看话本,往那没开过封的信封上瞧了一眼,接过来撕开封口,抽出信纸。
他读了一遍,合上信纸,看向贺渡。那人依旧泰然自若,正饮茶,似乎对这封信毫不关心。
肖凛压根不信他是个正人君子。信既能稳当送到自己手中,就算信封再完好,里头的内容怕是早被看过个遍了。
“我从未看过。”
贺渡忽然出声,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
肖凛目光掠过他:“我没问你。”
“我只是怕殿下误会我爱偷看旁人书信。”贺渡道。
肖凛将信纸折好放回信封,道:“是我母妃来信,说怕我身边人手不够,将我在血骑营亲兵中挑的四人遣来护我。想来不日就到长安了。”
贺渡道:“王妃爱子心切,本也无碍。只是外州驻兵入京,我仍需上奏太后一声,也好安排住处。我这宅子,住血骑营的兵不方便。”
“没说住你这。”肖凛道,“我买的那温泉庄子还空着,给他们住正好。远离城内,不至于招摇过市,还省得那庄子白白荒着。”
贺渡颔首:“殿下思虑周全,我便依此上奏。”
“有劳。”肖凛举杯饮了一口茶。
一日后的晌午,长乐宫内。
檀香袅袅升起,太后倚在雕凤靠枕上闭目养神,掌中转动着一串佛珠。听得殿外响起脚步,她方才睁眼。
贺渡踏入殿内,跪礼问安:“臣给太后请安。”
“起来吧。”
他起身,依例汇报起近日来朝堂诸事,无甚要紧事,太后听了,转而问道:“哀家听皇帝说,肖世子查了宇文氏一案的案宗。”
贺渡拱手道:“回太后,世子近日病势缓和不少,偶尔与臣闲谈旧事,顺口提及长宁侯案。臣便上了折子调卷,殿下看过之后,倒也没说什么。”
太后捻着佛珠,道:“哦?是他主动问你要卷宗?”
“是,臣也觉意外。”贺渡道,“若是殿下对案情有疑,也不应来问臣。”
太后道:“他看后,没干什么?”
贺渡道:“据臣所知,没有。”
太后道:“他在长安的亲友死得差不多了,他有心也无人可用。再者原本就是宇文家通敌叛国,罪大恶极,肖凛又能如何。”
一旁候立的蔡无忧见机插话:“是了,世子殿下孤身一人在京中,就是不信,铁证面前他也不能如何。不过想来,他的血骑亲兵,快要入京了吧?”
太后皱眉:“血骑营要入京?”
贺渡从容地道:“此事臣正想奏报。昨日西洲王妃寄来一封家书,挂念殿下身边人手不济,遣了四名亲兵入京照拂。殿下跟臣说,要把人安置在京郊,不会进京。”
“嗯。”太后颔首道,“不过区区四人,倒也无妨,你多留意些便是。”
“是。”贺渡应声。
太后转而道:“无忧,孝纯太后的祭礼准备得如何了?”
蔡无忧笑道:“都已妥当,仍旧设在永安宫。太后与孝纯太后生前情同手足,奴才们自然不敢懈怠。”
太后道:“既如此,贺卿,肖世子自幼寄养宇文府,按理也唤孝纯一声姑母。他既还念着养育之恩,那祭礼那日让他也来拜一拜,以尽哀思。”
“是。”贺渡应下。
太后抬手:“去吧。”
贺渡躬身作拜,退下。
贺渡其实还有公务在身,但他出了宫哪都没去,径直回了府。
他步入庭中,环视一圈满院侍从,沉声道:“所有人,都过来。”
管家一见他这脸就知道大事不妙,赶紧令下人停工,不多时,院中乌压压站满了一片人,人人神色紧张,不敢作声。
重明的贺大人爱笑,他不笑了,那就该见血了。
肖凛听见动静,披着狐裘转着轮椅出到廊下,打量着眼前这阵仗,哂笑道:“怎么了?你府上也闹贼了不成?”
贺渡不答他打趣,只望向他,道:“下朝之后,太后召我去了趟长乐宫,问了几句话。”
肖凛抬眼,道:“可是为了我?”
“是。”贺渡点头,“问起殿下查阅卷宗之事。”
肖凛见他没有隐瞒之意,索性刨根问底:“那么贺大人怎么答的呢?”
“自是如何看到的,便如何答了。”贺渡道,“殿下仁孝,念及养育之恩,翻看旧案卷宗,并无不妥。若对养父之事漠不关心,反倒令人怀疑。”
肖凛道:“贺大人如此为我分辩,我倒不知如何谢你了。”
贺渡却收敛笑意,道:“谢就不必了,我倒要先请个罪。”
肖凛挑眉:“哦?”
“蔡公公耳聪目明,我还未及上报亲兵入京一事,他便先一步提请太后。”贺渡扫视过庭院众人,“这些日子我忙于公务,疏于管教家仆,混进来些耳目,给殿下添麻烦了。”
肖凛一愣,没出声,只是望着他。
贺渡和蔡无忧同为太后的人,关系似乎并不好。
贺渡命人搬了椅子至廊下,又遣人去下人房中翻查可疑器物。他也不避着肖凛,端茶徐饮,等着人来回报。
片刻后,有人奉上几只空信筒,又从一名下人床底下拎出一笼鸽子。院中人群中,有人顿时身形觳觫,脸色发白。
贺渡将信筒放在阳光下晃了晃,又俯身查看那笼鸽子,随即转身,走向那名面如死灰之人。
他笑眯眯地捏着信筒道:“这是你的吗?”
那人哆嗦着点头:“是……是奴才的……奴才偶尔想家,便写信回去……”
“嗯。”贺渡道,“那鸽子也是你养的?”
“是……是……驿站传信慢、花销又大,我想着省点钱……”他声音越说越低,额头冷汗直冒。
“看不出来,你还有驯鸽的手艺。”贺渡依旧笑着。
“只是、小本事,不值一提……”
贺渡抬脚冲着他胸口就是一脚!那人话都没说完,身子飞出几尺,落地翻滚,挣扎未起便“哇”地一口血喷出。
肖凛看着这一幕,一下子坐直了身子,颇为意外。
贺渡用靴尖将人的头挑起来,道:“你用着有内信司押记的信筒,养着一群内廷驯养的鸽子,还敢在我面前胡说八道。”
那人估计已被他一脚踢废,咳嗽出一嘴血,喉咙里发出嘶嘶声,说不出一句话。
贺渡厌恶地道:“拖下去。”
他站在日光下,衣红如血,黑曜石般的眼睛里冷得如高山巅雪,彻骨生寒。
这简直不亚于青天白日见了鬼。管家大气不敢出,忙不迭地将人拖到了僻静地方去处置。一院子的下人被他这一脚吓得全部瑟瑟发抖,不敢出声。
“把地擦干净。”他道。
侍从们连忙分散,拿水抹布将血迹洗刷得干干净净,生怕留下一点痕迹。
贺渡转过身来,又恢复那副温和有礼的模样,走到肖凛身前,微笑道:“外头风冷,我推殿下进去歇歇。”
肖凛嘲弄道:“至于么?”
贺渡道:“这种人必须斩草除根,否则终究对殿下不利。”
“那不正合了大人的心意?”肖凛捋了捋袖子,“只不过,我就在你眼皮子底下,怎么还需蔡公公替你动手呢?”
贺渡推着他进屋,反手关上了门,道:“我的心意,自始至终只是想让殿下好起来。”
“这样么?”肖凛歪着头看他一眼,“你,不想害我?”
这话直白锋利。
贺渡眼睛一弯,竟毫不避讳地在他膝前半蹲下去,道:“不论殿下信也罢,不信也罢,我不会。”
若在初入贺府那几日听到这话,肖凛必然嗤之以鼻。但如今,他竟沉默片刻,陷入了短暂的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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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