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渡把司衙里当值的人提溜过来,安排了一桩差事:“把去年长宁侯案的卷宗全部起出来,找找有没有个叫司贤的人。”
去年从兵部调来的岭南军花名册仍留在案库里,记着八万现役士兵的姓名。几个人围在灯下翻查,从早翻到晚,翻得头昏眼花,中途还看吐了一个,才终于在巽风营下名录里找到了司贤的名字。
岭南军是大楚规模最大的步兵师,下辖四营。宇文珩在军中历练时,就是巽风营出身,他的副将和心腹多半也都在此营。
贺渡看着名册,突然想到什么,道:“长宁侯这案,首告者是谁来着?”
下属翻出卷宗,道:“是巽风营统领,薛庭柏。”
这人是宇文珩的副将之一,深受其信任。要不是他倒戈告发,朝廷还拿不到宇文珩谋反的机密证据。
这一案连坐的军将朝官不少,但从头到尾,查案抓人,下狱斩首的活儿全部是三法司和重明在办,司礼监没有沾一丁点边。
这个巽风营的司贤,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也不知和薛庭柏有什么关系。
贺渡帮着把案卷收拾起来,道:“兄弟们辛苦,收拾东西走吧,我请大家伙儿吃饭。”
这可是难求的盛事,贺渡不是很喜欢热闹,重明司聚会他只出钱不见人,五次顶多去一次。
这一吃就闹了一个晚上,先在花萼楼吃完,众人还嫌不过瘾,又嚷着要去贺渡府接着喝。贺渡怕吵到肖凛,郑临江家中老父亲在,也不方便,于是转道去了个驿馆继续喝,结果被灌得断了片,第二天晌午才捂着头爬了起来。
郑临江入宫应卯后直奔驿馆,见他醒了,打了盆水来给他洗脸。贺渡坐在床边愣神,郑临江道:“我给你记了档,宫里没事,你再睡会也行。”
贺渡按着太阳穴,道:“你是不是给我喝假酒了。”
“御酒,哪有假的!”郑临江把毛巾浸湿递给他,“是你自己喝太多。”
贺渡擦着脸,道:“逮着我灌,下次不请了。”
郑临江道:“这不是给你贺喜么,你可要入京军阵营了。到明年,就该喊你一声贺将军,嗯?”
“我不会离开重明司。”贺渡把毛巾扔给他,“太后既没明说,这事就还没影,别乱传,尤其别传到司礼监耳朵里去。”
监军使的事儿,京军和司礼监都吃了瘪,要让他们知道最大的受益人是贺渡,那肯定就咂摸过味来了。
郑临江给他端了杯清水,道:“放心,弟兄们的嘴都严着呢。”
贺渡漱了口,吐进床下痰盂,又吩咐道:“你去趟大理寺,随便找个人把司原换出来,这个人我要留着。”
“这就去。”郑临江习惯听命而不问缘由。
贺渡在他身后又嘱咐一句:“别忘了跟许尧打声招呼。”
驿馆有备早餐,贺渡胃不舒服,喝了一碗粥就回了家。
肖凛被太后关了禁闭,日日在贺渡府上不能出去,闲得要长草。贺府后院有个不小的池塘,引的是河流活水,养着许多成色上佳的锦鲤,下人养护得好,池水没有上冻。
他心血来潮,让姜敏买了钓竿鱼饵。贺渡饭后回府时,看见肖凛正披着狐裘抱着暖炉,在池塘边钓他的锦鲤。
贺渡平时很宝贝这些鱼,下人没有一个敢动,连喂食的饵料都是精挑细选。肖凛已经钓上来半篓,还混着几只小虾小蟹,在鱼背上乱爬,贺渡看得心头直抽,道:“殿下,这锦鲤吃不得。”
肖凛已经闲得脑袋发昏,连话本都觉腻味,一个字都看不下去,道:“我知道,我不爱吃鱼。”
贺渡欲言又止。
贺府下人抬着一缸锦鲤从外面回来,一股脑倒进了池子里。钓了大半天,不仅一条不少,还多了一堆。肖凛道:“不白钓,钓出来多少我都补上。”
这锦鲤不便宜,贺渡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只好道:“不用,你想钓几条都行,不够我再让人买。”
肖凛吸了吸鼻子,皱眉瞥他一眼:“你掉酒缸里了?”
“有这么浓的味道?”贺渡抬起衣袖闻了闻,他已经被酒塞住了七窍,闻不出味道了。
“去青楼找相好的了?”肖凛道。
贺渡道:“一群老爷们儿,什么相好的。”
“那就是找小倌去了?”肖凛笑意讥讽,“看不出你还有这种爱好。”
贺渡无奈地笑了笑:“气还没消,这么记仇。”
肖凛专注在鱼竿上,不再搭理他。
贺渡去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裳。出来时,肖凛还在钓,撑着腮,望着不动弹的钓竿出神。
贺渡想了想,决定先不提司原两兄弟的事,走到他边上:“殿下还会钓鱼?”
肖凛道:“小时候腿坏了,心情不好,有一阵子净在家里撒泼打滚。宇文侯就带我出去钓鱼,教我沉住气,坐得住。”
贺渡道:“殿下如今的确够沉得住气。”
肖凛百无聊赖地望着水面,长叹一声:“沉过头了,无聊啊。”
贺渡道:“我在朝中听见了一些事情,殿下想不想听?”
“说。”
“有关血骑营的。”
“不要。”肖凛立马否决,“风流韵事传得到处都是,我不稀得听。”
贺渡道:“那再说一事,出来顶罪的司原,要被处斩了。”
肖凛毫不意外,道:“张冕还是逃了。”
“逃了,仕途也毁了,以后朝中不会再有这个人的名字。”
钓竿终于动起来,肖凛收杆,鱼却逃了,钓上来一堆缠绕着枯荷的淤泥。他啧了一声,把淤泥甩在池塘边。
他重新收起线,挂上鱼饵,抛出去。
“那等车骑将军退下来,闲出来的空要给谁?”
虽是问句,他平静地像在陈述。贺渡看了一会儿水中起伏的鱼钩,道:“自然是选贤举能。”
肖凛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半晌,道:“多谢你了,贺兄。”
能躲过这一劫,且监军使停派,都是贺渡暗中周旋的功劳。
不经意间变化的称呼,贺渡轻笑:“谢我什么?”
肖凛的好脸色却持续不了很久,道:“少明知故问。”
真是惹不得一点,贺渡看着他被风吹乱的鬓发和冷淡的眉眼,突然升起一种冲动,想看看把他惹急了会是什么样子。
他的目光实在太直白,且最近盯着人看的次数越来越多。肖凛被盯得浑身不对劲,索性转过头和他对视。
“喜欢看,那就一起看。”肖凛道。
贺渡抿唇而笑,转头吩咐道:“钓竿还有没有,我陪殿下一起钓。”
他与肖凛并排而坐,随口问道:“姜先生呢,怎么不见人?”
“去温泉庄子了。”
“那边有什么事吗?”
钓竿一沉,肖凛收线,一条色泽鲜艳的锦鲤跃出水面,落在岸上翻腾。下人默默捡起,放进鱼篓。
肖凛收着竿,道:“福寿这一案,看似我洗得干净,但细想想,破绽不少。我们集体去青楼去得太巧了,蔡公公怕是要怀疑我是不是有顺风耳。”
贺渡道:“殿下担心有人会找你血骑兵的麻烦?”
“防患于未然。”肖凛道,“我让姜敏去告诉他们一声,没事儿别出来了,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写给他,让他采买了送过去。”
“这样,我让郑临江去庄子附近看看。”贺渡道,“王小寻还在里面,被人发现就糟了。”
郑临江前脚出了大理寺,回重明司屁股都没坐热,就又匆匆去了城西。
在重明司办事,首先得有一双好的脚力。头儿有活派下来就是一个接一个,根本没有喘息的时间。
他在温泉庄子临着的山丘上搭了个帐篷,藏了两天。
晚上,下弦月挂在天边。雪霁后,山路上洼着的小水坑结了冰,月光一洒,亮得像撒了碎银。这个时候,就该有人从温泉庄子里出来,从这里经过。
果然,庄子大门一开,一个人出来,走上了这条路。
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披着黑色披风,每天来给血骑营送东西。他走路不好好走,非踩着冰蹦,一路“咔嚓咔嚓”碎响,脑后束着的高马尾也跟着甩来甩去。
两三天了,每天都在重复,乐此不疲。
郑临江伏在树上,像一只安静的猫头鹰,眯着眼看他跳过一片又一片的冰面。
一阵风吹过来,树上积雪掉下来,几粒飞进了郑临江眼里。揉眼的功夫,路上传来一声闷响——
“咕咚!”
那少年脚下一滑,整个人栽进了冰坑里。薄薄一层冰底下都是水,浇了他一身。
什么傻不愣登的人干这种傻不愣登的事。郑临江本不打算理睬,但当他把披风解下来扔到一边,露出了臂缚上的鹰纹臂章,郑临江才反应过来,这人不是采买,他就是血骑营的,应该是西洲王世子身边的那一个。
他从树上跳了下来。
姜敏正擦着脸上的泥水,一块白绢子递了过来,他吓了一跳,抬头看见了一个人高马大的身影立在月下。
山路口的月光都让他给挡了个严实,他的脸嵌在黑影里,根本看不清长什么样,只能辨出宽肩长腿,气势逼人。
姜敏正奇怪这大晚上的,郊野里居然还有行人。不好拂了好意,他接过绢子,闷声道:“谢谢。”
“跳冰坑好玩吗?”郑临江问。
姜敏脸一红,敢情这个人把他干的傻事看了个一清二楚。
郑临江看着他胡乱擦干脸上的水渍,偏开身,让一缕月光投射进来,照亮一张清秀的脸。可惜,他眼下有道深疤,使得原本稚气的面容多了几分冷硬的气息。
其实他们之前在温泉庄子里见过面,但当时肖凛出手伤了贺渡,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两人身上,郑临江没记住姜敏长什么样,看姜敏的反应,也压根没认出他。
“我就是闲得无聊。”姜敏道,“兄台是要进城吗,怎么从这里走?”
郑临江答非所问:“你知道这几天你们一直被人盯着吗?”
姜敏抬起头,没明白:“啊?”
郑临江望向枯枝掩映下的温泉庄子,一把揽过姜敏的肩,把他拉到了树丛里。
姜敏骇然,还以为遇见了劫道的,下意识就要拔刀。郑临江一脚踢在刀把上,把出了一半的刀踹回了刀鞘里,道:“嘘!”
他抬手,指向山庄东厢的屋脊。
姜敏顺着望去,只见屋脊上蹲着两个黑影,像两条伏在屋檐上的夜猫。定睛再看,竟是两个活人!
温泉庄子地方不小,血骑四人和王小寻都住在临泉的西厢,而那两人伏在空无一人的东厢,分明是在窥探。姜敏每日都来送东西,谁知十几双眼睛都没发现他们,简直奇耻大辱!
郑临江却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道:“没发现很正常,这两个人是钩子。”
“什么钩子?”
“司礼监的黑话,钩子就是有功夫在身上的宦官。”郑临江道,“这两个人昨天跟了你一路,今天才上了房。你们被司礼监盯上了,行动一定要小心。”
“哦。”姜敏应了一声,后知后觉地把郑临江搭在他肩上的胳膊甩了下来,警觉道,“等会儿,你又是谁啊!”
郑临江看着他湿透的前襟,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丢给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两块石头,又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弹弓。
姜敏抱着披风:“问你话呢,你谁......”
“咻——”郑临江拉弓瞄准,石块从弹弓上飞出去,不偏不倚砸中了两个钩子。他们显然被吓到,脚步一阵凌乱,从房顶上摔了下来。
他们迅速爬起来,翻出了庄子。
郑临江回头看了姜敏一眼:“你走吧,城门快下钥了。”
说完,他走进树林外的月光里,朝着那两个钩子跑了过去。
钩子看到他,反而停下来和他搭上了话。隔得太远,姜敏听不见几个人说了什么,只发现钩子似乎对郑临江还挺客气。
说了一阵,两个钩子拂了拂衣上的雪,竟和郑临江并肩,朝城里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