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昭十八年秋,西洲王世子肖凛率血骑营,于凉州大败异族狼旗,西洲王战死。同年冬,世子奉旨入京,袭封新王。
十一月初四,长安大雪。距京二十里外,官道白茫茫一片,一队不起眼的车轿停在路旁。
前头有座客栈,是入京前最后的歇脚处。
领马之人冲着车帘后,问道:“殿下,再走一个时辰就到西城门了,可还要歇?”
一声低咳后,虚浮的声音自帘内响起:“我累了,歇会吧。”
领马之人应下,利落翻身,将车帘卷上去,露出了车中人的面容。
是个年轻的公子,身形修长,却形容枯槁,似得了顽疾。狐裘披在他身上空空荡荡,风一吹就能把人卷走。
领马人从车后拖下来一架轮椅,俯身将人背下。
他被推着进入客栈,打尖儿的客人纷纷侧目,很快目光就变成了掩不住的怜悯。好好一个年轻公子,居然就坐上了轮椅。
不过,他分明是倦怠地靠在椅背上,人却如一根拔地而起的松柏。单论长相,他骨相清俊,英气傲然,看着不似中原人,更像西陲胡地的英武之族。
小二迎上前来,一面倒茶,一面惯常问道:“客官是打哪儿来?”
那公子半垂着眼,似气力不支,却还算温和地道:“西洲。”
“那可是挺远。”小二放下茶点,“听说西洲王以身殉国,世子要袭爵,也已在进京的路上了。”
公子听到这话,才终于抬起了倦怠的双眼:“你也知道此事?”
“何止是知道。”小二道,“狼旗和咱们打了几十年,谁也奈何不了谁,世子镇守西洲不过七年,就把旗人彻底赶了出去。闭了好些年的通西商道又开了,长安城最近多了不少外州人,不论是城中郊外、男女老少,人人都在说这位世子爷呢。”
年轻公子似是颇感兴趣:“都怎么说的呢?”
小二一面请他入座,殷勤斟茶道:“自然是说世子爷如何率血骑营,把狼旗打得爹妈不认,威风得紧呢。”
隔壁有一桌长安的客人,道:“小二哥,你可别见到个西洲人就吹。谁不知道那世子爷是个瘸子,那仗到底是不是他亲自打的,还没准儿呢。”
服侍年轻公子左右的侍从姜敏听见这话,当即就要去将那人的嘴缝上,却被主子抬手止住。
那年轻公子半倚着桌,似笑非笑地看着长安客人。
长安客人被他凉飕飕的目光看得一怔,再瞧见他身下的轮椅,讪讪道:“这位哥儿别吃心,我可不是说你,我说的是西洲王世子。一个坐轮椅的残废怎么领兵打仗,为了不让西洲兵权旁落,这瞎话编得太玄乎了。”
年轻公子没有生气,只是一笑而过。
他的话,倒也不算毫无来由。
西洲王世子肖凛和他一手缔造的血骑营,本就是传奇。
大楚朝敕封五位异姓藩王镇守边陲,西洲为最大藩地,诸藩之首,抵御西北边境游牧民族狼旗,至今已有百余年。
西洲既是中原与外敌之间的缓冲,也是一道血肉长城。肖家四代人以性命为注,率西洲军抵挡住了狼旗铁蹄进攻中原的步伐。
至今,西洲已有大楚规模最大、最强劲的师旅,兵力甚至为长安所在司隶地区的两倍更甚。
然而,臣功多而主危。兵权甚重的西洲军不仅成了狼旗的劲敌,也成了令长安人夜不能寐的心头刺。太平日久的长安人,突然在先帝朝开始考虑,边地藩王的手中兵戈,会不会有朝一日朝向自己人?
削藩之声逐渐出现在朝野之中。
先帝在位后期,病重昏聩,口不能言,识人不清,政事多由太子养母陈贵妃垂帘裁决。也是在那时,削藩第一次被堂而皇之地提上台面。
西洲权势最盛,首当其冲。世子肖凛甫一出生,便被留于京师,充作制衡西洲兵权的人质。
而这只是肖凛一生命途多舛的起点。
肖凛自小体弱多病,七岁时大病一场,自此落下腿疾,不能站立,只能靠轮椅代步。注定无法执掌西洲军的肖凛,也许就此一生养于长安,落个寿终正寝的安稳下场。
但陈贵妃,也就是当今太后,要求的结果远非如此。她要的是将西洲王室连根拔起,片甲不留。
七年前,肖凛年方十五。狼旗骤然倾巢而出,大举犯境。边防毫无防备,连连败退,狼旗王军长驱直入,直逼西洲腹地。再往前一步,便是中原凉州。若凉州失守,敌军便可沿河西走廊直扑长安。
局势危急,西洲王肖昕亲率西洲军鏖战两月,方将敌军逼退至飞鸿关,双方自此僵持不下。
按理说,藩地有难,朝廷理当增兵驰援或遣将出征。可就在如此千钧一发之际,朝廷却下了一道谁也不曾想到的旨意。
太后不派强兵悍将,而是将年仅十五岁,身有残疾的西洲王世子肖凛遣送回西洲,名曰返藩助其父一臂之力。
太后铲除西洲王室的心思昭然若揭,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少年谈何封王掌兵。战场刀枪无眼,肖凛上去只有死路一条。他是西洲王的独苗,他一旦战死,西洲王室将彻底变成只有史书上可见的名字。
可任谁也不曾想到,肖凛不仅没死,还从尸山血海之中杀了出来。
他亲率一支前锋,硬生生在飞鸿关对峙中打破敌军封锁,成为反败为胜的关键。
自那以后,肖凛正式接管西洲军,后历经七年整编,将旧军打造成一支全新师旅,亲赐其名血骑营。
今年秋,狼旗卷土重来,战火又燃凉州,甚至逼近司隶。
仍是肖凛率血骑营驰援,自西洲万里奔袭,与凉州军联手,于祁连山下困杀狼旗王军,终将其彻底逐出中原。
没有人知道,肖凛是怎么坐在轮椅上,创下了这看似不可能的不世之功。
长安客人身旁,还有一桌戴白帽着长衫的客人,听了唱衰的话,甚是不乐意地道:“你们长安人,鞭子打不到自己身上不知道疼!没有西洲王府,狼旗早就杀进长安了。如今还能坐在这喝茶的,全都得向西洲王世子道一声谢!”
长安客人不屑地哼了几声,不再搭腔。长衫客人回过头来,劝慰年轻公子道:“公子,别听那些眼皮子浅的人瞎说,今年凉州闹旱灾,百姓饿得没法过。若不是世子打赢了仗,把商道打开,咱们这些跑商的哪还能进长安?要守在老家,说不定又饿死一片。”
原是几位凉州来的商人,公子不甚介意地笑了笑:“这么说来,诸位都是挺喜欢他的?”
凉商斩钉截铁地道:“那是当然!凉州挨着西洲,年年遭狼旗骚扰,凉州军不顶事,多少边境小镇被屠空。我们对旗人是恨之入骨,不管世子殿下是真瘸假瘸,在我们这儿,谁都不能辱他!”
在众人一片夸赞声中,年轻公子却波澜不惊,转头去望窗外大雪。如飞絮漫天,天地一片寂白,似乎比客栈里的喧嚣更能引他分神。
凉商又道:“公子,世子殿下在你们西洲,很受爱戴吧?”
“嗯......”年轻公子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甭管西洲人喜不喜欢他,诸位可曾想过,朝廷,是怎么看他的?”
此话一出,几人明显一怔。
其中一人干笑道:“小哥这问题问得忒刁钻了些,朝廷的事,咱们这些小老百姓哪敢妄议?”
公子撑着下颌,道:“你们不是都知道吗,世子一出生就被扣在长安做人质,病得成了残废,后来又被一脚踢去西洲送死。听起来,朝廷好像不大喜欢他。”
他似漫不经心地问:“他现在又手握重兵,功高震主。你觉得这回他入京,能有好果子吃吗?”
话音平静,却带了丝锋芒,叫那些凉商一时语塞。本以为在西洲人面前夸赞世子会更得共鸣,谁知热脸贴了冷屁股。支吾了半晌,恼羞成怒:“你是外邦来的吧,专门挑刺的?”
年轻公子哼笑了一声,再次望向窗外下不完的雪。
因这公子疏离远人,说话又不中听,便再没人来与他搭话。自此客栈重归喧哗,只有那角落里的他像与世隔了一层雪幕。
没人知道,人们口口声声议论的西洲王世子肖凛,其实正端坐在他们眼前。
他就坐在窗边出神,不动弹也不走,似被窗外漫天白雪定住了身形。姜敏屁股都坐麻了,肚里全是茶水,晃一晃都能听见咕咚响,看他家主子模样,也不像是累了或不舒服。他实在忍不住,小声道:“殿下,要不咱走吧?进京是迟早的事,不差这一会儿。”
肖凛道:“你方才没瞧见那些人的脸色么?一提朝廷,一个个气都泄了。连外州百姓都能看懂京城风向,你猜朝中如今是什么局面?”
姜敏犹豫道:“您率血骑营大胜而归,朝中未必全都向着太后。”
“太后想削藩,想了二十多年了。”肖凛唇角带着一丝讥意,“军功?军功只会让我死得更快。”
姜敏讪讪了坐回去。
西洲王世子的名声,在外州与长安,乃天壤之别。
狼旗荼毒多年,西疆动荡带来的不只是军费空耗,更有长安与西域、外邦间的商道断绝,沿线商户家破人亡,大量流民涌入中原,时时引发粮荒与暴乱。西域香料、茶叶等物几乎销声匿迹,一石曾在长安卖出过千金的高价。为逐利,逃税走私也日益猖獗。
经济崩坏了许多年,终于一日天降一位盖世英雄,将旗人打得落花流水,救百姓于水火,为大楚吐气扬眉,这位英雄自然被万众簇拥,迅速被推上神坛。
而在朝廷眼中,肖凛没按照他们的计划死在战场,是大罪一条。西洲屡战屡胜,导致军权膨胀,声望高涨,肖凛成为一个随时都有可能掀桌子造反的危险分子,这更是罄竹难书的泼天大罪。
时近黄昏,客栈外风雪愈紧。苍茫雾凇间,一阵橐橐马蹄声踏雪而来。只听几声马嘶,一队人马在客栈外停了下来。
掌柜的开门迎客,刚掀开门帘子,就被外头的气势震住了——雪幕里横着一排高头大马,马蹄下雪泥飞溅,气势森然。
最前那匹红鬃汗血马尤为惹眼,马背上那人背脊挺直,身着朱砂武袍,补子所绣五彩神鸟栩栩如生。握缰的手骨节分明,无名指上嵌着一枚银戒。那人眼含笑意,透出来的却是一股疏冷之气。
掌柜虽不识朝中人物,却一眼看出这行头绝不好惹,忙垂手作揖:“敢问大人找谁?”
一人亮出腰牌,喝道:“重明司奉旨办差,闲杂人等速速退避!”
掌柜一听这名号,吓得不知所措,连连退开。大堂里的食客看到这一幕,也都停下了吃喝,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何事。
重明司是替皇家缉查重案、铲除异党的机密司,行事嚣张专横。近年来,重明几乎控制了大半个朝堂,与他们作对者,无一个有好下场。朝野上下乃至民间百姓,见了他们就如老鼠见了猫,恨不能多长出条腿来跑得更快些。
红衣人翻身下马,银靴踏在雪地里发出轻响,还算客气地道:“掌柜的,劳烦将人都清出去。”
掌柜哪敢耽搁,忙不迭挨桌告罪陪笑:“诸位客官,今日打烊,这顿算小店请,下次再来……”
朝廷鹰犬惹不得,食客们很快走得干干净净,偌大堂中冷落下来。
——唯独一人未动。
那位病弱公子置若罔闻,仍端坐窗边,根本不将这群来势汹汹的权势人物放在眼里。
掌柜急得直冒汗,劝道:“公子外州来的,不晓得这群人来历,快走吧,免得惹祸上身。”
话未说完,为首的红衣人已无声走上前来,伸手挡在掌柜面前。他笑意温和,声线却似寒刀拂颈:“掌柜的,不必多事。去忙你的,我同这位……公子,说几句话。”
掌柜心头一凉,知道再劝无益,唯唯诺诺退了下去。
寂静中,只余偶尔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在冷空气里愈显清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