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收下那套工具,应下那句“信任我”之后,苏晚的生活仿佛被按下了加速键,驶入了一条由沈砚清亲手铺设的、看似繁花似锦的轨道。
沈砚清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澄观”美术馆,出现在苏晚那间狭小的修复室。他总是有最正当的理由——送来一份关于《秋山问道图》的稀有史料;带来一种新发现的、对绢本加固有奇效的天然胶剂;或者,仅仅是“路过,顺便看看进度”。
他的到来,不再引起同事们的窃窃私语和探究目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声的敬畏和疏离。王哥见到他,会远远地就挤出笑容,林莉更是收敛了所有尖刺,连大气都不敢出。苏晚的世界,因为沈砚清的介入,意外地获得了一片清净。这清净让他最初有些不适,但很快,便沉溺于这种不再被恶意环绕的轻松感中。
这天下午,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修复台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带。苏晚正对着画芯上一处极细微的霉斑犯难,这霉斑深入绢丝内部,常规清洗恐伤及画意。
“遇到难题了?”
沈砚清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苏晚已经习惯了他这种神出鬼没的登场方式。他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身,让出位置,指着那处霉斑:“这里,很棘手。力度轻了无效,重了怕伤及根本。”
沈砚清走近,他没有立刻去看画,目光先是在苏晚微蹙的眉心和专注的侧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如同在欣赏一幅动态的名画。然后,他才俯身,仔细审视那处霉斑。
他靠得很近,手臂几乎贴着苏晚的手臂,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苏晚的耳廓。苏晚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心跳漏了一拍,却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画上。
“确实是老问题。”沈砚清观察片刻,直起身,“可以用‘蒸淋法’的变体试试。”
“‘蒸淋法’?”苏晚讶然抬头,“那是处理大面积……”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沈砚清打断他,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从容,“将蒸馏水的温度控制在四十度,用最细的雾化喷头,距离画芯十五厘米,以画圈的方式轻轻扫过,同时用冷风机在侧面低档吹拂,加速水汽挥发,带走深层霉尘。”
他语速平稳,条理清晰,给出的方法闻所未闻,却又精准地切中了要害。苏晚在脑中飞快地模拟了一遍流程,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这……理论上似乎可行!但需要对温度、距离和风速有极其精准的掌控。”
“所以,我来。”沈砚清淡淡一笑,脱下了西装外套,随意搭在旁边的椅背上,然后挽起了白衬衫的袖口,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他动作熟练地取来相应的工具,调试设备,那专注而专业的姿态,带着一种致命的魅力。
苏晚站在一旁,看着他行云流水般的操作,看着他修长的手指稳定地操控着喷头和风筒,看着他低垂的、密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一种混合着钦佩、感激和某种难以名状的悸动情绪,在他心底滋生、蔓延。
沈砚清没有让他只是旁观。“过来,”他头也不回地吩咐,语气自然得像是在召唤自己的助手,“看着水汽的走向,注意绢丝颜色的细微变化,这是判断是否到火候的关键。”
苏晚依言靠近,几乎与他肩并肩站在一起。修复室里很安静,只有仪器轻微的嗡鸣和水雾喷出的细微声响。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能清晰地闻到对方身上干净的气息——苏晚是淡淡的松节油和皂角味,沈砚清则是冷冽的雪松与一丝若有若无的墨水味。
沈砚清的手偶尔会“无意”地碰到苏晚的手背,或是手臂擦过他的肩膀。每一次轻微的接触,都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苏晚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他想后退,想拉开距离,却又贪恋这种被引领、被教导的感觉,贪恋这片刻的、带有专业神圣感的亲近。
“看这里,”沈砚清微微侧头,嘴唇几乎贴着苏晚的耳尖,声音压得极低,“颜色开始透了,就是现在,停。”
苏晚下意识地照做,关闭了设备。
沈砚清仔细检查了一下处理过的地方,霉斑明显淡化,而绢丝未受任何损伤。他满意地勾了勾唇角,看向苏晚:“记住了吗?下一次,你可以自己尝试。”
他的眼神深邃,带着鼓励,更带着一种将自身技艺倾囊相授的亲昵。苏晚在他的注视下,脸颊微微发烫,点了点头:“记住了,谢谢沈先生。”
这一次的道谢,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发自内心,也掺杂了更多复杂的情感。他感觉自己仿佛一个学徒,正在被自己的导师,一步步引入一个更精深、也更危险的艺术殿堂。而这位导师,不仅掌控着知识,也正以一种温水煮青蛙的方式,掌控着他越来越依赖的神经。
沈砚清抬手,极其自然地替苏晚将一缕滑落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他的耳廓。
“专心工作,但也要记得休息。”他的语气温柔得无可挑剔,“晚上一起吃饭,我知道一家不错的私房菜,环境很安静。”
他没有问“好不好”,而是直接做了决定。
苏晚看着他已经转身去收拾工具的背影,那句已经到了嘴边的推拒,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他摸了摸刚刚被触碰过的耳廓,那里还残留着一丝微凉的触感,心里却泛起一股陌生的暖流。
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沉溺于这种被全方位“指导”的感觉,不仅仅是艺术,还有生活。而沉溺的代价,是他正在一点点,让渡出对自己的主导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