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她骤然睁大的眼睛,里面清晰地映着自己的倒影。
他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私心,也带着最现实的考量:“常导的戏,关注度、口碑、冲奖潜力都是顶级的。而卫子夫这个角色,戏份集中有亮点,容易出彩,最重要的是,它能让你稳稳地、有格调地回到主流电影观众的视线中心。这比综艺的曝光,要扎实得多。”
晚风吹过,带着凉意。城墙下的喧闹似乎瞬间远去。陈息清晰地听到了宁驰话语中那份超越“老友帮忙”的复杂意味,有对过去的弥补,有对未来的期许,有对他如今地位的自信运用,更有那一点,他为他们两人争取来的、可以名正言顺地再次站在一起演绎的机会。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邀约。这是一份沉甸甸的、带着宁驰个人意志的“回归通行证”,是他越过社交距离,甚至越过部分行业规则,向她伸出的手。
陈息看着宁驰近在咫尺的、写满认真与期待的脸,温润如玉的表象下,是磐石般的决心。夕阳的光线在他深邃的眼眸里跳跃,仿佛燃烧着两簇小小的火焰。心有惊雷之后的余震未消,此刻,又被他这带着私心与力量的邀约,投入了一块更重的巨石。
恍惚间,她想起了当初的演绎。那时候贺华光想拍的第二个园林故事,是汉代上林苑。
她将古今的故事,借石雕连接在一起。现代的故事,自有西安附近五个县镇的民俗生活可以入镜,而古代的故事,她选择了卫子夫作为线索人物。
开机虽然在春天,冰雪仍未消散,最开始的一幕,伴着《蒹葭》的歌声,陈息穿着红衣在江畔赤足跳舞,一头乌发散下,没有一点珠翠,美极了。
但也极冷。陈息入戏就忘了周遭,贺华光盯着镜头也不管他物,叶华只能抱着羽绒服和热汤守在旁边,暗自骂这两个人呆子。
贺华光追求完美,一个镜头往往要多次拍摄。每次停下,陈息为了情绪,是不披大衣的。叶华只能把她的脚往怀里揣。“我的祖宗呦,这样的天气,你真当你的脚是羊脂美玉,半点都不会红啊?”
拍到卫子夫入主林苑宫殿时,正好冰雪消散。她看着殿外的杏树,露出淡淡的笑意。
汉朝的发型并不繁琐,她一半头发仍然披散着,但红衣已经精致许多,金银纹绣,纹有石榴花,那平安富贵、多子多福的字纹,处处都是好兆头。
芙蕖满池的时候,拍卫子夫带着小皇子追逐嬉闹,剥莲子采莲蓬。
孩子和陈息很是亲近,大概是人之本性,都会喜欢漂亮东西。史书上没有关于卫子夫美貌的笔墨,只是夸赞她一头乌发。陈息这自恃美貌的人也乖乖保养了几个月的头发。现在她却任小孩把玩自己的头发。不过,来而不往非礼也,她也特别爱把孩子放在膝盖上,捏他奶团子一样的小脸。
大地变成金色,是收获的季节。登上后位的卫子夫着凤袍,端丽雍容,目送兄长、外甥远征匈奴。上林苑的宫殿摆满金菊,开得富贵热闹,像极了她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荣华。
卫氏一门,凭借着个人才赋及暴骨他乡的决心,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功绩,得享五人封侯的荣耀。此家族声震天下,连帝国最边缘之处,不通世事的孩童,都会懵懂地唱,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这集纪录片拍到尾声,巫蛊祸起,武帝年老,疑心渐重,上林苑筑起高墙,苑内的江河也开始训练士兵。
贺华光没有拍卫子夫最后的三尺白绫,也没有特意给宁息画上老去的妆容,只让她穿着最开始的红衣,回眸凝视。
这幕之前,宁息安静了好几天,将自己浸入那位皇后走到末路的心境。
但她没有在镜头前流下眼泪,只是静静地看着渐渐改变模样的上林苑,没有皱眉,眼神中甚至没有一丝苦痛,反而带着一些悲天悯人,像上林苑里承接甘露的仙人铜像。
贺华光喊了停,喜悦地给她鼓起掌,“太好了阿息,你来看,这才是最深的悲切。”
叶华给宁息裹上外套,扶着她走到监视器前回看。
贺华光仍然在赞叹,“荣荣,你看是不是?一点眼泪都不流,才最苦。”
叶华看着镜头里的卫子夫,仿佛也感觉那时到浸入骨髓的冰雪。
陈息抽了抽鼻子,抱住了脸,这才委屈地放声大哭起来。
在云层中的气流颠沛中,她恍恍惚惚又走过了遍思皇后的一生。
睁开眼后,回到B市,喧嚣褪去,陈息像归巢的倦鸟,想缩回自己的小窝。但胃袋空空,记忆里胡同深处那家开到凌晨的馄饨摊飘来的香气,顽固地勾着她的馋虫。
夜色已深,胡同里只剩下几盏昏黄的路灯,映着斑驳的老墙和探出院落的枝桠。陈息裹着件宽松的亚麻裙,趿拉着软底鞋,熟门熟路地拐进那条窄巷。
然而记忆里那盏暖融融的、悬在馄饨摊上的小灯,此刻却暗着。简陋的小推车锁在墙边,蒙了层灰,旁边歪歪扭扭贴了张红纸:“家有喜事,歇业半月,街坊见谅!”
“唉……” 陈息失望地叹了口气,像只没讨到食的猫,肩膀都垮了下来。
她不死心地扒着门缝往里瞧了瞧,黑黢黢一片,只有馄饨汤的余香似乎还固执地萦绕在空气里,勾得人更饿了。
“陈小姐,也对这家的馄饨情有独钟?”
一个清朗又带着点慵懒磁性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在这寂静的胡同里显得格外清晰。
陈息猛地回头,路灯的光晕勾勒出一个熟悉又挺拔的身影。
是夏澈!他穿着简单的黑色衬衫和长裤,双手插在口袋里,闲适地站在几步开外,仿佛只是晚饭后出来散步的邻居。
“夏先生,” 陈息的眼睛都睁圆了,脱口而出,“您……怎么在这儿?难道您真是我的私生粉,连我宵夜据点都摸清了?” 她半是玩笑半是狐疑地打量他,心里嘀咕这也太巧了。
夏澈闻言,低低地笑出声,那笑声在夜色里荡开,意外地悦耳。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侧身,抬手指了指对面巷口那扇不起眼的、厚重古朴的乌木大门。“看来陈小姐对我的误会颇深。” 他语气里带着点无奈,又似乎有点不易察觉的促狭,“我只是……恰好住在这里。”
他边说着,边用指纹和密码无声地滑开了那扇看似普通的四合院大门。
门内并非想象中的普通民居,昏黄的院灯下,隐约可见精心打理的庭院,太湖石点缀,翠竹掩映,回廊曲折通幽,透出一种大隐隐于市的、沉淀了时光的尊贵与静谧。
陈息一时语塞,看看那紧闭的馄饨摊,又看看这豁然洞开的、显然价值不菲的四合院,再看看眼前气定神闲的夏澈,只觉得这对比过于魔幻。她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打扰了……看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夏先生之腹了。”
就在这时,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噜”叫了一声,在安静的胡同里格外响亮。
夏澈的目光落在她微微窘迫的脸上,又扫了一眼那紧闭的馄饨摊。
“看来陈小姐今晚的口福是没了。”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陈息脸上,带着自然的、不容拒绝的意味,“不介意的话,进来坐坐?正好,我也有点饿了。”
陈息犹豫了一秒,但胃袋的抗议和眼前男人坦荡的目光让她点了头。
一脚迈过那门槛,像是陡然切换了天地。外头胡同里的烟火气、邻里的招呼声、甚至那斜照的月光,都被悄然隔断,敛声屏息。迎面先是一股清幽气,不单是花木生香,还有一缕极淡雅的沉水香,温吞漫在空气里,不争不抢,却让人心神不自觉便静了下来。
夏澈走在前头,步子不疾不徐。引着她穿过抄手游廊。
廊外或有月影疏斜,或有瘦石嶙峋,景致皆是一瞥而过,不多着墨,却自有章法。
行至客厅,更觉不同。空间开阔,陈设却疏朗。
一眼望去,是紫檀木椅沉稳的乌亮光泽,椅上搭着素青色的锦垫,墙间悬着的水墨,笔意旷远,留白处皆有余味,非俗物可比。细处却又是极舒适的,软枕恰到好处地倚在腰后,光线柔和,温度宜人。是老派的底子,透着不动声色的讲究,却又处处妥帖地迎合着现代人的筋骨,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他未多言,只侧身让她自便,语气寻常得像是指点一杯清茶放在何处。自己则转身,朝那与客厅相连的开放式厨房走去,身影融在那片温润的木色与洁净的金属光泽里,行动间自有一种熟稔的从容。
“稍等片刻。” 他挽起羊绒衫的袖子,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动作熟练地打开冰箱,取出食材。陈息坐在宽大舒适的紫檀木椅上,看着在顶级厨房设备前忙碌的挺拔背影,感觉更魔幻了。这位浑身透着清贵二字的夏先生,居然要亲自下厨?
很快,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被端到了陈息面前。清亮汤底飘着几颗翠绿的葱花和细碎的紫菜,皮薄得近乎透明,隐隐透出里面饱满的馅料。
“芥菜鲜肉馄饨,试试看?” 夏澈在她对面坐下,自己也端了一小碗,姿态依旧从容优雅,仿佛在米其林餐厅用餐,而非深夜在家吃一碗馄饨。
陈息道了声谢,舀起一个吹了吹,小心地咬开。一股清鲜中带着微苦回甘的滋味瞬间在舌尖弥漫开,是她从未尝过的味道,和胡同摊上那皮薄馅大的北方馄饨截然不同。“唔……好吃!就是味道很特别,是南方口味?” 她好奇地问。
夏澈抬眼看向她,昏黄的落地灯光在他深邃的眼眸里投下暖意。“嗯,江南的做法。我外祖母……是苏州人。” 他语气很淡,眼底却掠过复杂的光,像是怀念,又像是某种沉甸甸的承继。“小时候常吃她包的,习惯了这味道。”
或许是这深夜的静谧,或许是这碗带着故土记忆的馄饨,又或许是夏澈身上那种奇异的、让人忍不住想倾诉的安稳气场,陈息吃着吃着,那压在心底的、关于角色、关于未来的迷茫,竟也像这碗里的热气,慢慢蒸腾上来。
她放下勺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紫檀木扶手,声音比平时低了些:“最近……有个老朋友,给我推荐了个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