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王府内外早已灯火通明,恍如白昼。
节目组此番下了血本,真在这雕梁画栋的王府正殿里,复原出一场似模似样的晚清夜宴。殿内红烛高烧,映得鎏金柱础、彩绘枋椽愈发显得富丽堂皇,丝竹管弦之声袅袅传来,虽非当年盛世韶乐,却也足够将人拉入那衣香鬓影的旧梦之中。
嘉宾们依着身份辈分,分席而坐。紫檀木嵌螺钿的桌案上,摆满了仿制的宫廷御膳,虽非真品,但看那描金绘彩的器皿、精雕细琢的菜肴造型,便知是用了心思的,处处透着考究。
气氛端肃华贵,却又因几台黑洞洞的摄像机逡巡其间、以及工作人员悄声走动的身影,掺进了一丝综艺特有的、热闹而微妙的张力。
宫宴环节的任务名曰品菜猜典。
每呈上一道菜,需得品其味、观其形,猜出与之关联的宫廷典故或历史人物,答对者便能赚取那虚无缥缈却又人人想要的王府珍宝。起初气氛融洽,嘉宾们倒也妙语连珠,或引经据典,或插科打诨,笑声伴着丝竹声,倒也其乐融融。
然而小插曲总是不期而至。
当那碟造型别致的甜点“踏雪寻梅”被端上来时,易欢眸光一转,娇声笑了起来。
那点心是用晶莹的山楂糕细细雕琢成红梅形状,错落有致地覆在雪白的糖霜之上,倒真有几分雪中红梅的意境。
“哎呀,”她声音甜得能沁出蜜来,指尖虚虚一点那红梅,“这点点红梅,倒让我想起前几日上海滩那支《似是故人来》了。陈息妹妹那身水红色的旗袍,配上那婉转曲子,可真是艳惊四座呢。”
她语带赞叹,眼波却轻飘飘地溜向坐在陈息斜对面的宁驰,随即又状似无意地捻起帕子按了按唇角,添上一句,“就是不知道,在宁老师看来,这王府高墙内的‘梅’,有没有那黄浦江畔的来得勾人心魄呀?”
这话里的酸味和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CP暗示,像一滴冷水溅入滚油,瞬间让周遭热闹的空气凝滞了几分。镜头敏锐地推近,牢牢锁定了陈息与宁驰的面容。
后台监控屏前,叶荣的眉头更是拧紧了。
陈息却恍若未觉那弦外之音。她只是安然坐着,拿起手边的银勺,轻轻在那晶莹剔透的山楂梅花上敲了一敲,发出清脆的“叮”一声响。
她抬起脸,笑容清浅坦然,如同月色下的荷塘:“易欢姐姐说笑了。这‘踏雪寻梅’的典故,讲的是孟浩然雪天骑驴、访梅寻友、追寻高洁志趣的雅事。这梅花,历来是文人傲骨的象征,取其清冷坚韧之意,与那十里洋场的风情,倒是两种趣味了。”
她目光清澈,坦然迎上易欢,也徐徐扫过席上众人,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温煦与科普意味,“至于旗袍鲜花,不过是应景的装扮罢了。若论真正勾人心魄的风情,哪及得上易欢姐姐万分之一?连我看了,都时常心动不已呢。”
席间众人闻言,皆露出善意了然的笑容。
方才面对那道“金鸡报晓”水晶肴肉时,支吾了半天只憋出一句“鸡……吉祥如意?”险些冷场的吴全,更是赶忙接过话头,连声附和,将易欢从头到脚真心实意地恭维了一遍,总算将这微微倾斜的席面又扶正了几分。
方才正是陈息笑着替他解围,蹙眉苦思片刻后道出“啊!是了!鸡鸣戒旦!《诗经》有云‘女曰鸡鸣,士曰昧旦’,是提醒要早起勤勉之意!这金鸡报晓,配上这周边澄金色的‘晨露’酱汁,可不正是寓意珍惜光阴、勤勉向上嘛!”
他此刻投桃报李,也算在陈息自己找好的台阶上,又细细铺了一层软垫。
易欢被这番绵里藏针的话堵得没了脾气,面上娇笑依旧,眼底却淡了几分,只得讪讪地执起银箸,尝了一口那酸甜甜的山楂糕,竟一时品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节目录制不停,很快就抵达了下一站的X市。
这里夏日天空是透亮的蓝,阳光泼洒下来,带着某种金属般的质感,明晃晃地覆盖着这座古老的城市。嘉宾们甫一抵达,便似被这浑厚的历史气息涤荡了一番,卸下了前几站城市游戏积累的喧嚣与疲乏。
古木参天,蝉鸣聒耳,却更衬得庭院深深,静谧安然。
仰头望去,大雁塔历经风霜雨雪,依旧巍然矗立于澄澈碧空之下,砖石结构沉默地诉说着千年的重量。时光在此地,仿佛也放缓了脚步,变得稠厚而悠长。
当话题自然引向唐代的皇家与佛教渊源时,默默关注着舆论和节目效果的叶华,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绝佳的时机。她手指在平板电脑上飞快操作,几则精心剪辑的短视频和高清的剧照,通过综艺官方账号和几个有影响力的历史人文大V,悄然推送了出去。
推送的内容正是贺华光导演那部口碑载道的纪录片《大明宫》中,陈息饰演的两位传奇公主,高阳和玉真的片段。
离经叛道的高阳公主,辩机和尚被腰斩赐死消息传来时,在太极殿外长跪。她未施粉黛,一身素缟,乌发凌乱地贴在汗与泪交织的脸颊上,对着紧闭的宫门,一个接一个磕头。
肌肤和骨肉撞击在金砖上的闷响仿佛透过屏幕传来,鲜血顺着她苍白的脸颊蜿蜒而下,染红素衣的前襟。她的眼神,是焚尽一切的绝望、不顾一切的疯狂,以及对礼教世界最刻骨的恨意与嘲弄。那份惊世骇俗的美丽,是毁灭性的,带着血色的凄艳。
风流恣意的玉真公主则是选取奢华别苑中举办诗会的情景。
她身着华美的郁金裙,斜倚在软榻上,发髻半松,簪着硕大的牡丹。她手持琉璃杯,眼波流转,笑意盈盈地看着座下清谈的名士。笑容明媚张扬,带着皇家的尊贵与少女般的娇憨,眼神里是阅尽繁华的通透与对才情纯粹的欣赏。她是盛唐开放气象的化身,美得肆意而自由。
这两段截然不同的演绎,瞬间引爆了网络!
“天!陈息当年演的高阳……那眼神我到现在都不敢细看!太痛太烈了!”
“玉真公主才是我的白月光!这才是大唐公主该有的气象!”
“考古到了宝藏!当年纪录片就封神,现在看依旧震撼!这才是演员的塑造力!”
“节目组会搞事!在大雁塔下推这个,氛围感拉满!陈息快给我火!”
“楼上拜托,她小小年纪就拿下影后,早就甩开大家好多条街,只是这几年低产而已。”
叶华荣看着手机上飞速攀升的转发、评论和#陈息大唐公主#的热搜词条,嘴角勾起了职业而满意的弧度。陈息过往那些在纪录片中封存的美与力量,此刻借着古塔的佛光,重新熠熠生辉,强势地回归大众视野。
转场至碑林博物馆。巨大的石碑沉默矗立,上面镌刻着千年的时光与智慧。嘉宾们行走在碑刻之间,沈宇虽然活泼,但对于艺术作品颇有天赋灵气,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带上了敬畏的神情。何斐更是看得尤其仔细,不时低声与讲解员交流,眼神发亮。易欢则关注碑刻的纹饰之美,拉着杨瑶点评。
涂莹莹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对着一块飞白体书写的石碑,皱着眉,小声嘀咕:“这字龙飞凤舞的,写的是什么呀?看也看不清,好无聊哦。”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展厅里显得格外清晰。旁边的吴全赶紧拉了拉她,示意镜头。涂莹莹撇了撇嘴,终究没再说什么,但脸上明显写着兴致缺缺。
节目录制在最后安排了一个自由参观的环节,让各自嘉宾自由发挥。宁驰和陈息不知不觉间又走到了一起。他们停在了陈列于亭中的、唐睿宗李旦景云二年所铸造的景云钟前。
巨大的铜钟古朴厚重,钟身上布满了繁复精美的纹饰,飞天、翔鹤、走狮、卷草,还有连绵不断的、象征着吉祥与永恒的云纹。阳光透过亭子的格栅,在深青色的钟体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陈息微微仰头,目光专注地描摹着钟身上那些流畅而充满力量的云纹,阳光落在她沉静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扇般的阴影。这一刻,她身上没有了综艺节目的浮光,也没有了公主的骄矜,只有一种对古老造物的纯粹欣赏与沉浸。
宁驰站在她身侧半步之遥,目光没有看钟,而是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她的沉静与碑林里隐约传来的涂莹的抱怨形成鲜明对比。
他想起刚才热搜上她饰演高阳和玉真的惊鸿影像,不由得微微一笑,“在纪录片里,” 他声音低沉温和,带着一丝感慨,“你演了那么多位公主,高阳的烈,玉真的娇……但我想,你自己最得意、最酣畅淋漓的,肯定还是平阳公主吧?”
他指的是《大明宫》里的第一集,在高祖皇帝回忆里的女儿。陈息饰演的、那位统领娘子军、军功赫赫、下葬时由军队护送的李渊之女平阳昭公主。那个角色,几乎可以说是陈息本色中那份骄傲与力量最直接的投射。
陈息的目光终于从云纹上收回,转向宁驰。听到他的问题,她脸上并没有出现宁驰预想中的那种认同或追忆往昔峥嵘的兴奋。她只是轻轻地、极淡地微微一笑。
那笑容很浅,如同钟身上被阳光拂过的一道微光,转瞬即逝。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她的眼神清澈平静,越过宁驰,仿佛看向了更悠远的地方,又仿佛只是将思绪重新落回了眼前这口沉默的巨钟之上。她伸出手指,这一次,是真实的、带着一丝温凉的触感,虚虚点在了景云钟上一道盘旋升腾的云纹之上。指尖沿着那流畅古老的线条缓缓移动,仿佛在与千年前的工匠对话。
“这云纹,” 她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古钟的沉睡,“真好看。像是风走过的痕迹。”
过往的角色再精彩,对她而言,或许都如同这钟身上的云纹,是时光长河中定格的一瞬风景。重要的不是最得意,而是每一次全情投入的塑造,以及此刻面对新的历史、新的角色、新的自我时,那份依然如初的沉浸与探寻。
她早已不再是那个需要靠什么来证明自己的陈息。她的战场和风景,永远在下一程。
夜幕低垂,星子初上,曲江池畔却迎来了它最流光溢彩的时刻。
综艺的录制也移步至此,一场盛大的夜游曲江环节即将开始。
节目组为嘉宾们准备了华丽的唐制装束,务求能在灯火阑珊处,重现几分盛唐气象。
何斐一身改良的胡服劲装,金线绣着狻猊纹,腰佩短刀,银发一丝不苟束起,精神矍铄如出征的女将军,步履生风,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仿古的灯楼画舫,仿佛在检查布防。
易欢则选了最显身段的齐胸襦裙,石榴红的上襦,配着洒金曳地的杏色裙裾,云鬓高耸,步摇生辉。她莲步轻移,腰肢款摆,娇声笑语不断,眼波流转间尽显成熟风韵。
沈宇穿着靛青的翻领胡服,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兴奋,东张西望,不时拿出手机拍照,活力四射。
涂莹莹却一反常态,选了套素雅的月白色圆领袍男装,头发高高束成马尾,不施粉黛,倒也显得清爽利落。她双手插在宽大的袖子里,百无聊赖地踢着池边的小石子。
杨瑶是娇俏的蜜色齐胸襦裙,披着浅粉的薄纱披帛,笑容甜美羞涩,紧紧跟在吴全身边,像只依人的小鸟。吴全一身淡金色的圆领袍,玉带束腰,努力维持着护花使者的翩翩风度,不时为指着远处灯火解说几句。
宁驰则是一身玄色暗纹圆领袍,领口袖口滚着银边,玉冠束发。衣料挺括,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如松。他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温润笑意,
只是众人的目光焦点,最终还是难以避免地汇聚在陈息身上。
她选了身月白齐胸襦裙,颜色像是从深山静湖里捞起来的一样净。上襦是极淡的银灰,绣着银色的合欢花纹。裙摆很大,碧色丝线由浅至深,绣满层层叠叠的叶与将开未开的花。
一走,裙裾便漾开,像水波被风吹动。
曲江池边,千万盏仿古宫灯和荷花灯渐次亮起。
暖黄、橘红、莹白的光淌在水面和岸上,夜色被染成流动的星河与碎金。陈息就走入这样一片灯海里。那衣裙仿佛把光都吸了进去,流转着朦胧莹润的光泽。
她没有戴太多首饰,头发松松挽了个堕马髻,只斜斜插了一支羊脂白玉的花簪。
夜风拂过来,几缕发丝掠过她额头和颈间,灯火映照下,她的五官清晰得惊人。尤其是那双眼睛,在灯与水影之间清亮得像墨玉浸在寒潭底,偶尔一动,灵气与沉静都浮了出来。
她像是趁夜乘莲舟自曲江烟波中来的水仙,又像是月下偶然谪落人间的姑射仙子。
所有镜头、所有目光都追着她走。连最挑剔的易欢,眼底也掠过一丝藏不住的惊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