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鹤羽熄灭火堆,将熬好的棕褐色膏脂注入竹筒。
铁勺刮过锅壁发出清越的脆响,厚重的膏体垂落,在竹筒边缘挂上一路痕迹。她封住瓶口,抹去沿壁溢出的余膏,手巾上留下几道深褐的药膏印。
总共熬出五支,她将其中两支递给秦阿婆。
“给我的?”秦阿婆受宠若惊,这迁徙路上风吹日晒,药的可是比粮食还有贵重些,“老婆子只是搭把手而已,姜娘子不必……”
“本来就给你们准备了的。”姜鹤羽面色淡然,像是在说什么理所当然的事。
秦阿婆闻言眼眶发红,隐在夜色中,无人察觉。她将手在腰间擦拭干净,只肯接过一支,坚持道:“一支就够了,你和姜典书整日要四处忙公务,比我们更需要。”
姜鹤羽想了想,也觉得确实有理,她将剩余的收起来,给秦阿婆出了个主意:“你刚刚也认识那药草长什么模样了,白日里若是在山上遇见,就多采一些,碾碎出浆,随身带着,也能防蛇。”
秦阿婆连连点头记下。
夜色渐深,一车人照例要搭上一大一小两个简易营帐。姜鹤羽、秦阿婆和钟兰睡在小营帐中,其余人皆睡在大营帐。
江离始终未归,今晚的小营帐是姜鹤羽和钟林一同搭好的。
半夜,姜鹤羽躺在暖乎乎棉褥子里,听到隔壁传来预料之中的响动。
不知是谁痛呼着捂住肚子跑进跑出上茅房,又是谁时不时发出压不住的干哕声,其中间或还混杂着其他人被吵醒后骂骂咧咧的抱怨和怒骂。
姜鹤羽嘴角抿出一点若有若无的笑,翻了个身,心满意足地睡去。
翌日凌晨,山中仍是一片漆黑,便有小卒敲着锣叫人起床。秦阿婆听到锣声,抹抹眼睛,连忙爬起身。他们得赶在天亮之前收好营帐做好早食,等天一亮,就得继续启程赶路。
“姜、姜医工。”
姜鹤羽刚和钟林一起将小营帐收好,就见昨日河边那个啃冷馒头的少年怯生生地朝他们走过来。
钟林平日里大部分时间都在赶车,与这少年并不相熟,喊了声“何典事”算作打了招呼,便走开去帮忙做早食。
“我、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吗?”何永安像是十分不好意思,但还是鼓起勇气道,“我带了口粮的。”
“为什么?”姜鹤羽擦着手,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馒头。
何永安咬唇,声音细若蚊吟:“我……不想跟他们一起。”
“行。坐这儿吧,粥马上好了。”姜鹤羽答得干脆,似乎并不在意他的理由说得不清不楚。
“可以吗?”何永安却是受宠若惊,想到自己的隐瞒,心中愈发愧疚不已,“姜医工,你真是个好人。虽然看起来挺不好接近的,但……真的很好。”
这话倒是引起了姜鹤羽的注意,她偏头看向他,问:“我看起来很不好接近?”
“嗯,有点凶。”何永安看着那一张冷淡的芙蓉面,下意识脱口而出,说完又赶紧找补了一句,“呃,只是看起来。”
姜鹤羽见他缩头缩脑的样子,有些无语。
她真有那么吓人?怎么没听其他人这样说过?
“你不用怕,我只是不太喜欢说话而已。”她抬手,再一次示意他在旁边的石头上坐下。
被劝了两回,何永安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下。他缩着脖子搓着手指,想了好一会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快速又小声对姜鹤羽说:“姜医工,他们昨日白日里说了姜典书的坏话,从夜里开始,就一直在跑茅房。姜典书菩萨心肠般的人,不嫌我笨,还教我算术。他们、他们肯定是说坏话被佛祖听到,降罪了,我不敢挨着他们,万一佛祖也觉得我是他们那种人呢?”
姜鹤羽忍了又忍才没笑出声来。没想到他憋了半天,就憋出这么几句话。她一时起了玩心,状似好奇:“哦?那他们到底说我阿兄什么坏话了,佛祖要如此惩罚?”
“不、不能说。” 何永安涨红了脸,“姜医工,你是女郎,不能听。”
“若我非要听呢?”姜鹤羽问。
“不行!阿娘说女郎听了那些话耳朵会生疮的!我乱说话,舌头也要生疮的……”
姜鹤羽从未见过迷信到这个地步的人,真是又好笑又好玩,终是没忍住笑出声来。
江离一夜未睡,一手捏着录册,衣袍下摆还沾着新鲜的血迹。他忍着疲惫,刚走近扎营地,入目便是二人相谈甚欢的画面。
年少清秀的男子面色泛红,羞涩地垂着眼。女子眼含笑意,给他递了一碗粥。
江离脚步一顿,手中的录册被捏出了皱褶。
他压下心中翻涌而起的不快,快走两步,扬声唤着“阿羽”,打破了扎眼的氛围。
姜鹤羽闻声抬头,看到他时眼中多出几分亮色:“终于回来了,用早食了吗?”
“还没,有劳阿羽给我盛一碗,我手太脏了。”江离笑笑,颇为熟稔地走到她身边,朝她伸出手,晃了晃沾上尘土的手掌。
“姜、姜典书。”何永安站起身,礼貌又瑟缩地向江离打招呼。
江离似这时候才发现他的存在:“何典事?你怎么在这里?”
“我……”何永安嗫嚅着,不敢当着江离的面说有人说他坏话。
姜鹤羽端着一碗粥过来,见何永安实在结结巴巴说不出口,替他解了围:“那两人总欺负他,我看他在那边也是遭罪,便叫他往后跟我们一起吃饭。”
江离听她何永安替说话,心头一梗,一时没忍住上头的情绪:“阿羽如今倒是对谁都这么有善心。”
嘴比脑子快,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不已。然而还未等他找补,姜鹤羽的脸就已刷地沉了下去。
她重重放下粥碗,扭头便走。
江离心下一紧,连忙跟上。
何永安看了看相继走远的两人,又看了看不远处还在往茅房跑的山羊须和胎记男,最终还是恐惧胜过尴尬,咽一咽唾沫,畏畏缩缩坐下来,继续吃粥。
姜鹤羽满肚子的火气,一路疾行,走到半山腰上,被冷风一吹,脑子瞬间清醒了许多。
为什么一点小事就突然如此生气?她在别人面前也没这么情绪化。难道是因为江离平日里脾气太好,他稍微语气难听一点她就不适应?
姜鹤羽慢下脚步,心绪渐渐平复。
身后跟着的脚步声始终不停,江离最近被蒋校尉使唤得来回奔波,昨晚做的防蛇膏定然不够他们几人用。
姜鹤羽张望一周,找到一簇开得正盛的野决明,走过去俯身采药。
江离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一会儿想伸手拉她,一会儿又想去接她采好的药材,却都被侧身避开。
他眉眼耷拉下来,苦着脸,口中鹦鹉似的不断重复唤着“阿羽”。
姜鹤羽被他念了十来声,原本平复下去的心绪又起波澜。
她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去盯着他:“江离,你方才在阴阳怪气些什么?”
江离一时不察,险些撞上她。他晃了晃,才刚稳住身形,就听到她冷冷喊他出许久没喊过的大名,登时愈发紧张起来。
说实话,他也不清楚自己最近究竟是怎么了,总是莫名奇妙地不痛快,不想让别人靠近她,也不想她亲近别人。
“我……”他想不明白,只知道不能再让她继续生气。他上前拉住她的手,哑着嗓子放低身段致歉,“阿羽,对不住,是我的错,我不该将气撒在你身上。”
姜鹤羽见他避而不答,推开他的手,转头又要往前走。
“阿羽!”江离连忙转到她面前,语气焦急,“我……我当真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真的,就是莫名一口气堵在心里。” 他扶住她的肩,认真望进她的眼睛里,“阿羽,我所言句句属实。你打我骂我都好,别不理我。”
他眼角微微泛着红晕,眼神中透着茫然和恳求。
姜鹤羽凝视他片刻,知他所言非虚,态度也软下来几分:“你要是累了就去休息,别硬抗,蒋校尉又不是离了你就办不了事。”
他这几天一直忙个不停,人在累到极致的时候,的确更容易烦躁不安。
她想明白后,也消了气,将手中的一把野决明递给他,低声警告:“下次再无缘无故冲我发脾气,有多远滚多远。”
“好,好。我记下了。”江离连忙抓住机会,将药材兜好。
得了宽恕,他这才又想起什么,从腰间掏出一个钱袋,拉过姜鹤羽的手,放在她手心。“这是昨日蒋校尉给我的赏银,我收到的时候便想着给你,只一时忙忘了。阿羽,还是你替我保管,就像从前一样,可好?”
姜鹤羽盯着他一脸明晃晃的期待,五指缓缓合拢。
江离见她肯收下,终于安下心来,眼中流露出委屈,顺杆往上爬:“阿羽,我一夜没睡,又水米未进,实在难受得紧……”
“走吧,回去吃饭。”
“阿羽,我就知道你会心疼我。”
“收声。”
……
前军。
赵大牵着马赶来,顾不上清理满身的尘土,低头恭声禀告:“校尉,其他几个营队都说他们的药材也不够用,匀不出多余的。”
“怎么可能?谁上路不是行军物料冗余筹备?”蒋校尉面色阴沉,一掌拍在树干上,震得数只鸟儿惊惶飞走,“老子以前给他们借粮借药的时候,可从没说过匀不出来!”
赵大从腰间取出一个小纸卷,上前两步:“其他校尉都是拒绝后便将属下请出来了,唯有五营的方校尉,偷偷给属下塞了封密信。”
蒋校尉一顿,密信?有什么是当面说不得的?
方校尉与他同期入伍,这么多年也算得上老熟人。
他接过密信,粗糙的手指一点点剥去蜡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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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蜡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