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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合名器谱 第3章 第 3 章

作者:鱼如酥 分类:仙侠玄幻 更新时间:2023-12-15 22:26:03 来源:文学城

江南未雪梅花白,忆梅人是江南客。

前尘呼啸奔涌,他像是孤旅人在无尽屿的极夜里不断穿行,一脚踏空,在一种难以平复的失重感里陡然清醒。蓦地睁大双眼,映入眼帘深处的也只有一片浓重漆黑没有月光的夜。

那日适逢望日,弟子们惯例在莲华水岸接受掌门聆训。南海没有四季,虽是大早,太阳刚从海面上冒出个尖,晨风却也不够爽利,带着咸腥和湿热,使得不少在江南旧址待过的弟子难免怀念起故园,就连萧崇也不例外。又许是江南是故园,所以只教人记住它的百般好来。他难得出神,闭目叹息。一旁抱剑随侍左右的小弟子闻声侧身询问可有不妥,萧崇摇头。而靳师弟那只养得肥硕的白玉爪海东青就是在这时跌跌撞撞滑翔过来,落地时即为不雅,鸟喙甚至把掌剑使座下椅子扶手撞掉了一块,晕头转向掉进萧崇的怀里,没有半点猛禽的模样。

萧崇从它脚上取下靳白的传书,顺手顺了鹰隼的翎羽,它回过神来又叼着萧崇的袍袖发出尖利叫声讨要肉食。掌剑使陆离呔了一声,“你倒是物肖主人形,给混小子养得哪还有半点你先祖遗风?”

那海东青是有灵性的,被陆离嘲笑后不满地要去啄他,给陆离一手擒住,将他托举回空中,“回靳白那去,别再耽搁。”

陆离再回身时,吹梅山庄年轻的掌门握着那一封纸笺,骨节发白,神情凛然。

掌剑使问他何事,他看着师叔,轻声说道,“风雨将至,恐难平矣。”

底下的弟子们不明所以,交头接耳一片嗡嗡之音。

是以过往历历也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裹挟而来,糟扰不绝,势要他夜不能寐、无法安枕。他紧握的手收至身后,半晌对奉剑弟子吩咐道,“将吹梅令尽数发出去罢,让山门外的弟子都赶回山庄。”

南海吹梅山庄原身是江南最有名望的修道之门,开派者应鸿雪。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她十四岁横空出世,无人知其师从何门何派,甫一出世便剑挑群雄震慑了整个中州。此后她却似惊鸿照影,在江湖中翩跹而过,不再执着证道,反而一人一剑行走于山水之间,二十岁悟道,于江南开派立业,以父亲应昀承所创剑法命名门派,并遥尊应昀承为祖师。

吹梅山庄修行分剑意与剑气。剑意一派以剑魁为首。剑意者,讲究人剑合一,我即是剑,剑即是我。剑气一派以剑宗为首。剑气者,飞花摘叶皆可是剑,凝气于掌,剑在我心。当代修为最强劲者为掌剑使。十四年前蔽日堡之战后,吹梅山庄门下精英弟子折了八成,陆离与陆慕二子分持两意,一主留守江南除魔奸邪,一主另寻他址重建门派。因此两派割席,老死不相往来。他独臂难撑,如今虽远走南海,十年一日,山庄百废待兴,但除去掌剑使陆离还在,剑魁剑宗却一直悬空。

萧崇在伴月庭上首静默地坐着,好一会儿才平息众人越发喧嚣的争论声,“陆师叔须得坐镇南海,白泽洞府离不得他,此事不必再议。山庄还需各位师兄弟共同护法,魔族诡谲,与其共事似与虎谋皮,不可不多留心眼。”

他打断了陆离还想要与他辩驳的话头,“只墨心墨意与我同行便可,其他拜托师叔了。”

萧崇朝他深深一拜,陆离明白萧崇不再是当年需要他掰直背脊扛起一派职责的少年掌门。这场自天澜城始的雨终于还是下到了南海,断线的水珠从檐上顺势而下连成一片,陆离撑开墨心递给他的油纸伞,伞面上的题字疏狂随性,只一些画工略显拙劣,看着是靳师弟幼时玩闹留下的痕迹,他缓步离了伴月庭,溅起的水花却没有一丝污上他的鞋面,他说,“掌门近来魔气绕怀,道心不稳,此番还需一再谨慎。”

萧崇负手看他离开,伴月庭聚集的其他人也都朝他抱拳作揖去往各自的岗位坚守,他的魔是从心底长出来的,十载滋养,如今已是割肉剔骨不能拔除。那是一朵开在他胸口的五瓣梅,在这场集四海生灵怨念的大雨中越发昭显自己的存在,它越来越鲜艳,越来越痛,根茎顺着血脉越钻越深,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

他阖上眼,天地浩渺,只他被拘在足下的方寸间,海风混杂泥土的气味连同不绝的雨渐渐不再清晰,沉沉暗色里落下第一片红梅花瓣,第二片第三片,洋洋洒洒越来越多——

“吹梅山庄弟子剑道初成自是要去往剑冢修行,鸿雪祖师在你这个年纪剑道已臻大成,便不说远的,与你年岁相当的同门师兄弟各个小有修为,只你如今还似个猢狲一般,只知斗鸡走狗,难堪大任。”萧嵩背着手老成持重地训导幼弟,符家姐弟也在一旁坐在。

萧崇在心生好感的姑娘面前被数落的毫无脸面,正臊得难受,符桓之却捧着脸见他难得吃瘪笑得开怀,连符筝往他嘴里投喂糕点也塞不住他快要咧到耳后根的嘴。黄衫少年趁兄长一时不觉,偷偷将藏在袖间的莲子弹向偎在姐姐怀里撒娇的符桓之,活靶子多动,还是被他正中圆滚多肉的脸颊。萧崇偷偷欢呼一声,符桓之扁了扁嘴就要哭。萧嵩回过头见他根本没有受教还在招惹是非,拔了架上平日练习用的木剑要教训他,萧崇自然不可能站定让他揍的,拔腿就跑,一时院里鸡飞狗跳。

闹了好一阵,各个被符筝按着说了一通,三人眼神交互,挑眉传情,达成不惹女子的短暂结盟关系,鸣金收兵,这才算罢。

萧嵩抖落开原本放在袖袋里的卷轴,上面空无一物的画卷,悬在半空化作一圈银色的传送阵。他拍了拍胞弟的背,萧崇一跃而起进入剑冢秘境。

符桓之果盘添了三份,日上中天还是不见萧崇出来,别扭地问一旁打坐的萧嵩,“那个魔星不会有事吧?”

萧嵩没有睁眼,符筝先笑起来,“若是有事,你嵩哥哥第一个坐不住。他在剑冢待得时间越久,说明是有一番特殊境遇。”

剑冢秘境是由应鸿雪的亲传大弟子至潋所创,共有九层,分指吹梅剑法九式。吹梅剑法既是门派入门剑法亦是最高深的剑法,吹梅山庄剑道讲求至空至轻至灵,学艺越深越是趋于化繁为简,无为是本,无相可执。各层的守关者化自于众生执念之苦,破阵者修为越高,守关者亦然。若是不敌,只需捏碎精晶即可结束试炼,传送出阵。而能力破九层秘境者,有善缘的还可能得见至潋所化剑魄残识,得其指点一二增进修为。

萧崇一记天舞婆娑挥退最后的守关剑魂,出现在他面前的却不是曾听同门提起过鹤发童颜的老妪,而是一个年纪与自己相当的红衣姑娘。

她坐在石台之上,两条细直的长腿随意晃荡着,靴上坠着的金铃也跟着发出一串清脆的声音,她眉目弯弯,笑言,“你让我好生苦等啦。”

萧崇不解,窈窕少女已经朝他快步奔来,红裙飞扬,眉骨虽显英气利落,眼睛却圆润柔美还带有稚嫩。少年耳朵悄然红了些许,脚步撤后半步。但见那张扬的身影在红光中变作一颗九叶莲直穿他灵台而去。他回过神,只余落在石阶上一串金铃。

外头符桓之待得烦了,从石凳上跳下来,没个安生地正偷偷拿手想去碰传送往吹梅山庄剑冢的光圈,萧崇刚好抱着剑从里面探出半个身,把人吓得摔了个屁股墩。

萧崇跳出来,光圈重新变回卷轴回到他兄长袖中。

老成持重的少掌门问他可有所顿悟,萧崇支支吾吾道,“秘密。”那边符桓之被符筝戳了眉心扶起来,不记疼又去够萧崇要看他剑匣里的剑。

萧崇把新得的宝剑递给萧嵩,少掌门两指并在剑身后缓缓移动,剑锷鎏金云纹之下篆刻“逐月”二字。

他夹着剑格处还剑于萧崇,道,“愿逐月华流照君,此剑铭到底过于婉转多情,若你今后寻得更趁手之宝剑,可自换之。”

少年宝贝似的赶忙接回来,笑得周身直泛傻气,“以后的事便以后再说吧。”

后来他藏名剑无数,却还是只逐月最为趁手。若逢月夜闻笛起舞,剑光清冷孤绝,可比山庄旧址的梅。南海当然也有梅,吹梅山庄没有梅花怕是要成笑话,只是气候不对,全托术法加持,虽然与故园并无二致,在他心里却始终缺了一份意韵。

符桓之跳起来趴在他背上,晃着他的肩,“快给我看看,崇哥儿,给我看看。”

“阿笙年岁小,你且多担待着。”萧嵩和符筝并肩看他们玩闹,笑说。

萧崇眼见指望不上他们二人之一来阻止符桓之,于是反手去挠符桓之的痒痒肉,“我若再不拘他,小子都快骑到我头上了。”符桓之被他抱着腿倒挂金钟,反而更觉刺激地大笑,小脸通红和萧崇越闹越远。

只到这里也可算得上是个酣畅淋漓的好梦,那时祸事未起,所有一切好似地下暗河汨汨流动的水。他偷了陆慕师叔的酒,喝得醉醺醺在花树上睡着了,一睡就是整个晌午。符桓之在整片整片的梅林梅海中跑着,玉盘一样的脸庞上徜着细细密密的汗,他好不容易找到萧崇栖身的梅树,仰头看黄衫张扬的少年郎,阳光透过疏密的花枝斑驳错落撒在他脸上。

而一瞬他又回到那个血色的夜晚,符夫人鬓乱钗横跌坐在他面前,她不再压制那一双红瞳,“你可以杀了他。”她看着那个静静和衣睡在塌上的稚童,脸上是缱绻不舍的母性。

“阿筝是个不折不扣的人类孩子,是以我夫妻大意以为天道眷顾,而阿笙武曲破军坐命,生来就点亮自战神陨落后黯淡了六百四十一年的毕月乌,赤华耀世,挟月同光。因而造成如今的局面,罪责在我。倘若你念及过往情分纵虎归山,让他回幽州成为我父亲手中的兵刃,届时生灵涂炭,流的血只会比今日蔽日堡更多。为苍生计,你自然可以选择杀了他。”她轻轻拍着幼子,哼唱着一些轻柔的小调,好像生杀予夺也不过是一句随意的玩笑。

他并不清楚未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他始终认为一个人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取决于他想,而不是虚妄的谶言。也许符桓之原本可以是一介游侠终老江湖,却要为莫须有的罪名被夺取活下去的希望。

他来不及给出他的答案。

他站在渡头目送已换了一身粗布劲装的少女登船,她背负双剑,江风猎猎吹起剑柄上缠着两尾颜色不一,手工却差得如出一辙又各有千秋的穗子。

少女面容惨淡,勉强扯了一个笑脸与他告别,“怀言,今后就你自己多多保重,努力加餐,不必挂念。”

她抱住萧崇,少女的冷香还未消散,环绕着他的玉臂又变作一双有力的大手,死死扣在他肩胛处,要他看清如今吹梅山庄满目疮痍的样子。

右腕脱臼流血的陆慕师叔撑着挡在他身前摇摇欲坠地唐师叔,持左手剑声声激昂,“陆清和,同室操戈,相煎至此!你要做你一言堂的掌剑使,好!你愿立谁做掌门便做,你要扶这个不成器的小子上位,可以!从今以后,与我江南吹梅山庄再无干系。在座有骨气的,随我留守江南斩妖除魔,重振门楣!”

他前十六年过得太过顺遂,终日昏昏。好像天有心教他一夕尝尽苦难,要他承担起众人沉重的希冀踽踽独行,如履薄冰,生生活成了一尊悲喜皆不由己的泥像,任情任性终成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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