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合名器谱 第28章 雪泥鸿爪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当世之人提及“应鸿雪”这个名字，无有不叹服的。与他们当初借着众神早已进入神隐之世的东风强登建木之梯不同，应鸿雪是神创时代末期最后一位得窥天道坐化飞升的大能。于修道者中堪称韶华之龄便已顿悟，与神君自天地初分始畅谈九个晨昏，最后却放弃成仙机会，将门派托付给弟子至潋，至此做那江湖闲散客，蝶影翩踪，只偶留下侠名。

世人求道之终点，无不为成仙成圣，偏偏应鸿雪不管出世亦或入世，历来桀骜不羁、风骨落拓，对此弃如敝履。不说世人，便是吹梅山庄中也无人理解，应鸿雪只给亲传弟子们留下一句话，曰“夏虫不可语冰”。后来，神创时代的混沌终结在众神困于神隐，应鸿雪放弃成仙又成了一件明智之举。

符桓之道，“只是没有想到吹梅山庄祖师娘娘，如此传奇的一位人物，竟也做了宵小之徒。”

“虽非推诿，祖师在世外之地长至十四岁，至亲命在旦夕，听闻有可活死人之物，是以出此下策。”萧崇解释道，可他与符桓之对视，二人不约而同想到，符桓之十四岁的时候又是什么样的。他早没有能为之拼出性命去付出的至亲故友，有的只是在感受不到时间流逝的狮虎牢中靠和兽斗、和人斗、和魔斗去取悦幽州的上位者，挣得活下去的机会。

“鸿雪祖师离开吹梅山庄之时，分出三分之一修为化为残识真身留在至潋祖师身边。至潋祖师坐化后，鸿雪祖师的残识真身便沉睡在至潋祖师创造出的剑冢秘境，以期得遇有缘之人。每一位吹梅山庄弟子都会进入剑冢历练，福缘根骨不同，际遇自也有所不同，而我当年便是在剑冢秘境九层之后见到了鸿雪祖师残识十四岁的化身。”

萧崇取下腰间长剑，两指合拢拂过剑身，剑光清冷，皎如月色，“这柄逐月剑乃祖师娘娘所赠，原本是待她及笄那年应昀承前辈要送给她的生辰贺礼。不过她得见此剑之时，已孤身在江湖浪迹多年，虽负盛名，却如无根飘萍。铸此剑的铸剑师自知天命不永，却记挂和好友的约定，因此听着传闻一路寻她，终于将这柄剑交付到鸿雪祖师手中。而她也是在那一年悟道，建立了吹梅山庄。”

“这么说，即便是取得玲珑心，应鸿雪也没能救回应昀承，玲珑心的秘密，终究是妄谈。”符桓之断言道。

“我也不知。”萧崇摇头，“依鸿雪祖师所言，当她取得玲珑心日夜兼程赶回昆仑，昆仑巅如埋在亿万年的霜雪之下，根本无法寻到掠影城的入口。是以鸿雪祖师没能见到她父亲最后一面，也无法印证玲珑心是否真有如传言中一般神奇。”

昆仑巅，掠影城。

符桓之暗想，好似事事都能看见司檀华的影子。一次是巧合，若次次巧合，岂非天方夜谭。

“她守在雪中，直到功力耗尽几乎死去，是进山来的猎户救下了她。鸿雪祖师恸哭一场，虽然不愿相信与至亲此生怕是缘悭一面，但依旧拜别了恩人，到江湖中去。”萧崇叹息道，“鸿雪祖师原本是要把玲珑心归还风寰帝陵，但她虽然于修为傲然群雄之上，到底当时只不过十几岁，根本毫无江湖经验。她一出现在中州就被盯上，玲珑心就这么再次被盗走。在剑冢幻境中，鸿雪祖师说，没能救回至亲是她此生憾事，而第二件就是不能把玲珑心物归原主。这也便是我答允那闻，务必要去神机府的因由。”

“这世间最失败的刺客，便是天下皆知其名，盗贼却恰巧相反。那么一个能从当世第一人手中盗走至宝，既不沾沾自喜以此名扬天下，反而让至宝与自己一同从此销声匿迹的盗贼，他的目的又在于何呢？”符桓之问，不待萧崇回答，他微笑道，“便不说目的，谁才有这么做的理由。我想，唯神机府与风氏尔。所谓怀璧其罪，不如坐实玲珑心失窃，反而是保障了自身的安危与安宁，更是让吹梅山庄与应鸿雪欠下神机府好大一个人情。就好比现在，萧掌门岂不是就白白要去做神机府的便宜打手？”

“如何都好，既是祖师遗志，萧崇作为吹梅山庄弟子自然无有不从。”萧崇看向符桓之说道，“只是要耽误你与我之间的约定，若你不愿与我一道同行，待神机府的事情了结，我再来寻你。”

符桓之露出玩味的表情，“我何时说了我不愿？你既说了希望我看看这个世界，哪有中道废止的道理。世为迁流，界为方位，人生天地间，浩渺俗尘里，去何处不是去，看何处不是看。”

时间紧迫，未免夜长梦多，二人决定即刻出发。

去与季家二老辞行的时候，老人家虽然多有不舍，但早知萧崇与符桓之并非寻常之人，料定必是天大的要紧事，反而不断嘱咐他们万望小心、保重自身。

萧崇说日后他再来拜访，还请二老不要觉得叨扰才好。

季叔季婶这才收了愁容，喜笑颜开，连声道好。

萧崇召出飞剑带着符桓之向蓟阳方向掠去，二老互相搀扶着倚在柴扉边上，直到完全看不见萧崇与符桓之的身影，这才蹒跚回到院内。

月色朦胧，符桓之在后方盯着萧崇线条分明的侧脸，说道，“若是办不到的事情，还是不要给旁人留念想的好。”

萧崇抿唇轻笑了一声，赞同道，“是，若办不到的事，确实不该给别人留下念想。既然要给别人念想和希冀，就必然不惜一切也要做到。”

这些时日的相处，符桓之已经习惯了和萧崇呛声，“我时常想，萧掌门与我记忆里斗鸡走狗的吹梅山庄二少爷似乎天差地别，寻不出半分相似。如今看来，还是我狭隘了。只夸夸其谈这一点，倒是十数年如一日。”

萧崇变端着的微笑为朗声大笑，疏狂之意散在御剑疾驰周遭呼啸的风中、朗月疏桐的景中，“我见桓之，却始终觉得与幼时无异。”

符桓之努了几下嘴终究是没再说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甚至萧崇拉住他的手加快了飞行的速度也没有出声反驳。

未见曙光他们已至蓟阳城外远郊一处孤山，密林中遍布浓重浊气。

萧崇降低了飞行的高度，隐隐约约在擦过耳边的风声中听见压抑着的哭声。他回过头去看符桓之，二人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和这人在一起总是有或多或少的麻烦”。

符桓之率先开口，“要去看看？”

萧崇点了点头，闭目分辨哭声的来向，朝孤山深处飞去。

符桓之轻巧地点足立在枝叶茂密的松树之上，望着山腰上废弃的破庙，远远便能看见乌压压一片被绑起来平民打扮的妇孺和巡视监管着她们的魔族。

“重渺掌权后，并不热衷征战，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在中州腹地有如此行事嚣张的妖魔。”符桓之抱着手臂对萧崇说道。

“据那闻所说，因为辜长屏下拜帖一事，神机府原本就有意疏散蓟阳城中的普通百姓。只是消息被细作添油加醋传递出去，城中人心大乱，也不再信任神机府，不愿由他们护送出城。如今城外龙蛇混杂，想来打算借辜长屏的东风趁机分一杯羹者不在少数。”萧崇摩挲着腰间的佩剑，一双凤目紧锁破庙中的妖魔。

凭他们二人中随便是谁，对付几个妖魔不过如探囊取物，只是平民太多，萧崇肯定是要全须全尾把人救下，所以动起手来必会显得捉襟见肘。不能强攻，只能智取，是符桓之最不喜欢的需得瞻前顾后的战斗。

见萧崇终于分了半分目光给自己，符桓之偏着头，漫不经心道，“你无需看我，你准备如何行动，全凭你自己心意。”

幽州魔君之下分七领主，各自为政，分执一方。符桓之与其同僚们没有半点交情，手下也没有直接归属于他的一兵半卒，是幽州最为独来独往的君侯。即便此刻萧崇用目光告诉他，他要去杀掉那些魔族，符桓之也无法像萧崇一般生出面对同族陷入危难怒而拔剑的感情，毕竟于人也好、于魔也好，他都不过是个异类。

况乎幽州只讲力量，若是被人杀死，不过是自身太过弱小，根本不值得同情。

脑中浮现一计，符桓之上下打量了萧崇，他勾起唇角随手折下一枚松针，道，“说起来，不知道萧掌门幻化之术功力几何？”

“哦？”萧崇头皮一紧，“朔安公怕不是打算拿我取乐。”

“萧掌门此言差矣。”符桓之负手临风，“怎么说本君在幽州也有智将名号。”

几声鸮鸣后，一个冷蓝肤色的高大魔族拽着一个素衣女子，撞开破庙大门，把她甩了进去，“看看我又在山下抓到了一个什么，算算女人小孩的数量，应该刚好够给夫人摆那个什么劳什子的阵法了吧。这多出来的男人，虽然要么太肥要么太柴，拿来打打牙祭也凑合了。”

那些从蓟阳城跑出来不幸被抓到此处的平民们瑟缩在干草堆上呜呜咽咽地哭嚎，而跌坐在魔族脚边的女子抬起袖子遮住半张脸也跟着做出抽泣的举动，但那双凤目却逡巡着破庙内里，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我怎么连话都说不清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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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雪泥鸿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