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姑苏城内住着一家姓贞的乡宦,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唤作香莲。
如今国家动荡,内忧外患,正值末世之际,不幸遇了外虏猖獗,把京城围困。那时城外百姓,一个个亡魂丧胆,携老扶幼,弃家逃命。
贞家同一般逃难的,背著包里,结队而走,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正行之间,谁想外虏到不曾遇见,却逢著一阵败残的官兵。他看见许多逃难的百姓,多背得有包里,假意呐喊道:“强人来了!”沿路放起一把火来。
此时天色将晚,吓得众百姓落荒乱窜,你我不相顾,他就乘机抢掠。若不肯与他,就杀害了。这是乱中生乱,苦上加苦。
这香莲被乱军冲突,跌了一交,爬起来,不见了爹娘,不敢叫唤,躲在道傍古墓之中过了一夜。到天明,出外看时,但见满目风沙,死尸横路。昨日同时避难之人,都不知所往。
香莲思念父母,痛哭不已。欲待寻访,又不认得路径,只得望南而行。哭一步,捱一步,约莫走了二里之程。心上又苦,腹中又饥,望见土房一所,想必其中有人,欲待求乞些汤饮。及至向前,坐于土墙之下,哀哀而哭。
自古道:“无巧不成书”,恰好有一人从墙下而过,正是香莲的近邻,平昔是个游手游食、不守本分,掼吃白食、用白钱的主儿,人都称他是拐大郎。拐大郎听得啼哭之声,慌忙来看。
香莲今日患难之际,举目无亲,见了近邻,分明见了亲人一般,即忙收泪,起身相见,问道:“拐大叔,可曾见我爹妈么?”
拐大郎心中暗想:“昨日被官军抢去包里,正没盘缠。天生这碗衣饭,送来与我,正是奇货可居。”便扯个谎道:“你爹和妈,寻你不见,好生痛苦,如今前面去了,吩咐我道:‘倘或见我女儿,千万带了他来,送还了我。’许我厚谢。”
香莲虽是聪明,正当无可奈何之际,君子可欺以其方,遂全然不疑,随他走了。从此陆路同步,水路同舟,爹女相称。直到金陵地面,暂且饭店中居住。
也是孽障遭遇,非为偶然,本地一个小乡绅冯公子恰巧路过这店,匆匆间望了香莲一回,便一眼看上了这丫头。那拐大郎身边藏下些散碎银两,都用尽了,连身上外盖衣服,脱下准了店钱,止剩得香莲一件活货,欲行出脱。两人交易已定,冯公子买来香莲做妾,三日后过门。
谁晓这拐大郎打听了两日,又偷卖给金陵当地的雪家,意欲卷两家的银子,再逃往他省去潇洒。
拐大郎在香莲面前只说:“雪公子是我至亲,权时把你寄顿他家,待我从容访知你爹妈下落,再来领你。”以此香莲欣然答应。
次日,香莲收拾了行李,下饭店来,意欲投雪家去,正遇上来领人的冯公子。雪家的手下人与冯家人互不相让,那香莲尚蒙在鼓里,虽置身漩涡中心,却不知为何。雪家手下人回去告知了雪公子,雪公子亲自来讨人,不肯相让。冯家知道雪家仗势欺人,一时不是对手,找个借口退却了。
那香莲惊得哭成泪人,全寻不到拐大郎之影,匆忙之间躲回饭店,雪公子大怒,叫唤人去追。
眼见着两个汉子将香莲架起来,香莲早吓晕过去,店主并几个伙计都无能为力,只要快些打烊避祸,不期忽然传来一个女声:“且慢。”
众人寻声望去时,只见楼上立着个女子,生得风流标致,刻意修着一双似蹙非蹙的罥烟眉,面薄腰纤,袅袅婷婷,恰如上月嫦娥,背后背着一个棺材板大小也似的物品,也不知是甚么东西。
那女子摇着折扇,款步而下。不来时万事全休,一下来,那一声喝彩,暴雷也似的轰动。
一个后生却来献殷勤道:“晴雯姑娘,这里繁杂,你是个女儿家,还是回房去歇息,免得惊坏了身子。”
晴雯正眼也不看他,只是笑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毒蛇竟能堂而皇之地上街逍遥,我看了都要害臊死了。”
那雪公子本来见香莲生得不俗,已竟忘乎所以,不惜打死人也要买她,如今见了这赛过西施、风流灵巧的晴雯,只这几句微笑之语,哪里怨恨得起来。便涎着脸靠过去,笑说:“不知是谁家的雏儿,在此抛头露面呢?”
晴雯只道:“又不知你是谁家的老鼠,在此拐卖人口呢?”
雪公子登时红涨了脸:“误会我了,这个丫头的父亲是我至亲,权时把她寄顿过来,不料路上被浮浪子弟缠住,我才亲自过来接取。”
晴雯冷笑道:“原来已经是能做父亲的年纪了,还想买个二八年华的小姑娘做老婆,可别教我替你害臊了。”
一时店内众人脸色各异,嘀嘀咕咕地说起话来,雪公子早气得汗毛倒竖,哪里肯放过她,况且他向来是当地出了名的一个横行霸道的纨绔,寻常人家都不敢触犯他,于是怒上心头,便喝着手下人来打。
那晴雯瞥了这群人一眼,不紧不慢地抽出背后的庞然大物。众人这时才看清,原来是一把铁板似的灰色大刀。
大刀所到之处,却似黑云压境一般,只是持起一挥,横扫当场。一瞬之间,店内躺着横七竖八的人,都皱着脸叫痛。原来晴雯只是用刀背将人掀翻,并无索命之意。当下万籁俱寂,谁敢出声!
晴雯收了刀,缓步到雪公子面前,耳语道:“这丫头,我就带走了。”
一阵微风拂过,再定眼望去,两位女子早已去远,只余下隐约幽香,萦绕不去。
*
这盛暑之时阴晴不定,片云可以致雨。渐渐的黄昏,阴得沉黑,淅淅沥沥地落下一阵雨来。香莲晕着头醒来,四面相了一相,却是一所从未见过的破庵。正不知所以时,木门吱呀开了,飘进来一个轻柔的女声:“你醒了。”
香莲慌忙站起,晴雯走来将她按回床上,递了个炊饼过去,说道:“虽然有点硬得难受,但我把床收拾干净了,还是可以睡的。”香莲红着脸看着晴雯,说不出话来。
晴雯把白日所发生之事说与她,因道:“我知道那个人不是你的父亲,他其实是个拐子,要把你卖出去。这种事我见过很多。”
香莲吃了一口炊饼,只觉难以下咽,却又不好表露,唯恐辜负晴雯心意,便刻意寻话题,说道:“你也是被拐子骗过的吗?”
晴雯把刀放到床上,望向窗外:“大概三十年前的一段岁月,那时连草根子都没有,流民兵痞,灾荒内乱,饿殍遍地,流离失所,卖儿卖女者甚多……算我不走运……”
香莲大惊,细细把晴雯打谅了一回,摇头道:“三十年?可你看上去顶多二十岁!”
晴雯只是笑了一声:“这几天你先在这里避一避,我去打听你父母的下落,之后会给你盘缠,你自去罢。”
晴雯起身要离去,香莲却抓住了她的袖子。回头看时,只见香莲红着脸道:“那你呢?你不回家吗?”
晴雯俯视着她,脸上不复笑容:“我没有家。我是从姑苏来的浪子。”
香莲急道:“那你是否愿意……我是说,我们虽然不是什么王侯将相,却也有几分家底,如果……”
晴雯不等她说完,便摔开她的手道:“你想接纳我吗?对你也没有好处。”
香莲道:“可你救了我,我舍不得你流浪无归,这世道昏暗,世风日下,你也很危险!”
晴雯把脸转过去,悠悠地说道:“多谢你一番好意。我救你,是因为对你的苦难感同身受,我也是沦落后被买卖到别人府里,专门给人当奴婢,或者当小老婆。我一回想起往日就觉得恶心,所以才出手了。我别无所求,只愿来到金陵,取几个人的性命。”
香莲听得呆了,凝视着晴雯的背影:“你是打算杀了当初拐卖你的人吗?”
晴雯冷笑道:“是,也不是。我是个只为复仇而活的人,复仇就是我的一切。我为复仇而重生,为复仇而赶来,只是于路上顺手救了你,你最好不要对我的事产生任何好奇和留恋。累了就睡吧,我出去为你打探消息。”说罢,拂袖而去,再未回头。
香莲独自一个睡在这间庵房,不断回想起晴雯的这番话,忍不住哭了。
香莲就是Neta香菱啦,也融了一点三言两拍里的一段拐卖千金小姐的故事,因为香菱和这个故事是古典文学里有代表性的拐卖书香千金的例子,我也没有设身处地当过古代人,这种事情的详细细节记载不多,取材来源比较贫瘠,只能学习现有的这两个例子ORZ……不过这里的作用更多是侧面塑造晴雯。
然后就是,画风已经彻底变成武侠了(捂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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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彩云之南》(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