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彻夜的疼痛。
钝痛,绞痛,刺痛。
这是第几个无法合眼的夜晚?孟阿野记不清了。
自从他做出了决定,他就失去了睡眠的资格。
每时每刻都必须被彻骨的疼痛折磨,连呼吸都像被烧得通红的铁签扎穿喉咙。
他会不停地死去,不停地复活。
除了那把剑没有东西能让他真正死亡。
他无数次想过用它捅穿自己的心脏,最后都选择了忍耐。
他需要,需要给商祺,给其他人,一个安稳的,充满希望的未来。
即使需要用痛苦做底色。
孟阿野抖着手神经质地抓着自己的脸,用力扣出一道道血痕,他的指甲一直都有被修剪,但他仍旧能靠蛮力把自己抓得满身是伤。
反正会好的,反正又不会死。
好痛,真的好痛,脑子里有很多道声音在不断轰鸣,他走都走不了,腿骨被折断又修复,这种折磨他几乎都快要习惯了。
“你又在自残。”
“……滚开。”
来人叹气,“我说,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享受生活呢?反正我们都是怪物,与天地同寿,树网收纳不了我们,也无权掌管我们的人生。”
“放下别人的生死,我可以立刻解除你身上的精神枷锁。”
“你难道不想重新站起来吗?不想闻闻你喜欢的花?不想躺下好好睡一觉?”
“小野,Redem为你选了野这个字,是希望你不受任何事物,任何人的限制。为什么要这么折磨自己呢?”
“……滚开!!”孟阿野怒斥,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那人讥笑一声,“你看看,多狼狈多可怜,你知道吗,商祺为了你,以城主的身份公开支持我们的行动,现在他成了众矢之的。”
“三天前,五上城宣布两周后,由十将之首,梅隐领军,围剿恶都,势必要拿下他,目前商家和恶都所有的生意全部被截断,商氏夫妻下落不明。”
“我说了,你救不了他。”
“如何呢?算计这么多,明明是在救这些蠢货,他们却恩将仇报,看看他们丑恶的脸吧小野。”那人上前拖住孟阿野血肉模糊的脸,“看看你自己,每时每刻粉身碎骨的滋味好受吗?我给你重新选择的机会,宝贝,跟我一起,杀了所有人。”
“我们,重启世界。”
孟阿野没有回答。
他吐出一口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他现在已经很瘦了,瘦得只剩骨头,跪在地上都会把自己硌得疼,头发长到脚踝,像是吸干了他所有养分,原本黑色的头发变成了浅灰,似乎还有变浅的趋势。
“……我会阻止梅隐。”
“呵呵,凭什么?靠你这幅摇摇欲坠的身体?还是靠求我?”
“……我说了,”他一拳砸在墙上,原本就被弄得伤痕累累的手更是鲜血直流,连指骨都清晰可见,“我会阻止他们。”
“把所有的罪的引到我头上,作为报酬,我同意做你的先行者。”
“啧啧啧,这么豁得出去?”
孟阿野没理会夹枪带棒的讥讽,一把银色的利剑在他手中逐渐显形。
“现在,”他抬起头,眼里全是疯狂的斗欲,“为你的算计付出代价。”
“无意义的战斗。”对方嘴上轻蔑地说着,身影却已如鬼魅般欺近,一记凌厉的侧踢带着破空声,直扫孟阿野本就脆弱不堪的下盘。
孟阿野不闪不避,甚至借着起身的势头向前猛冲,任由那一腿狠狠扫在自己膝盖侧方!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
剧痛袭来的瞬间,孟阿野脸上却浮现出笑意。他借着前冲的惯性,无视那条瞬间废掉的腿,手中银剑如同毒蛇出洞,直刺对方心口。
对方呵呵一笑,手中瞬间凝聚出一柄一模一样的长剑,间不容发地向上格挡。
“铮——!”
双剑交击,火星四溅!巨大的力量从剑身传来,孟阿野虎口崩裂,鲜血瞬间染红了剑柄,但他死死握住,手腕翻转,剑尖顺着对方剑刃向下滑削,直切对方手指。
“有进步。”对方手腕微抖,长剑如同活物般震颤,一股巧劲荡开孟阿野的削切,同时左掌如刀,闪电般劈向孟阿野颈侧。
孟阿野猛地低头,掌风擦着他的头皮掠过,削断几缕发丝。他顺势用好腿单膝跪地,以手撑地,废腿如同铁鞭般向上横扫,攻击对方的脚踝。
这一下变招极其刁钻狠辣,完全不顾自身平衡和那条废腿可能承受的二次伤害。
对方被迫后撤半步,避开这阴险的扫腿。孟阿野却如同附骨之疽,单手一拍地面,整个人借力弹起,再次合身扑上,银剑舞出一片密集的银色光网。
“看来你确实可以处理掉那些人。”对方耸耸肩,打了个哈欠,“那我再教你几招吧,毕竟你舍不得用天赋对他们不是吗?听说你的那些朋友都要参战呢,你说他们会不会对你手下留情呢?哈哈哈哈哈哈。”
长剑招式一变,不再拘泥于格挡,而是如同长江大河,展开连绵不绝的攻势,剑势磅礴,每一剑都带着千钧之力,逼迫孟阿野硬接。
“铛!铛!铛!”
金属撞击声不绝于耳。孟阿野每一次格挡,手臂都一阵酸麻,内脏被震得仿佛移位,嘴角不断溢出血沫。他的剑招狠辣诡谲,完全不顾防御,只求在对方身上留下伤痕。很快,他的身上添了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浸透了衣物。
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甚至故意卖出破绽,用肩膀硬接对方一剑,剑尖穿透皮肉的同时,他的银剑也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划破了对方的手臂。
对方看着手臂上那道浅浅的血痕,终于玩够了这个游戏,一个天赋威压施加下来,压得孟阿野匍匐在地,动弹不得。
那人蹲下拽着他的头发,让他直视自己。
“啧,你是不是又偷偷打药了?打了多少?”
孟阿野垂着眼没有回答。
那人简单粗暴地扯开他的袖子,上面有十几个密密麻麻的还未愈合的针眼。
“不要命也没必要这么折腾自己吧?我已经跟你说过了,这些药打多了不仅有成瘾性,脑子还会变傻。”
孟阿野瘫在地上,像一滩烂泥,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他咧开嘴,露出一个神经质的笑,声音嘶哑:“傻……傻了……更好……就……感觉不到……痛了……”
那人沉默地看了他几秒,忽然从身上取出两支不同颜色的药剂,熟练地扎进孟阿野的手臂静脉。
冰凉的液体涌入血管,带来短暂而虚假的平静。体内翻江倒海的剧痛和脑子里无数尖啸的声音像是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世界瞬间变得模糊而遥远。
但这平静转瞬即逝。
紧随其后的,是更加汹涌的幻觉浪潮。眼前全是扭曲变形的人脸,谁的都有,谁的都有,他杀的那些人,莱德浦狄奥杀的那些人,恨他的人,爱他的人……它们旋转、撕扯、发出刺耳的噪音,质问他,诅咒他,哀求他。
“呃——!”孟阿野抱住头,发出痛苦的呻吟,手指深深抠进头皮,试图用新的疼痛来覆盖精神上的凌迟。
“长记性了吗。”那人冷眼旁观,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稳定精神的药压不住镇痛剂带来的神经亢奋,高浓度镇痛剂又会让你的感知错乱,产生更痛苦的幻觉。你打得越多,陷得越深,恶性循环,何必呢。”
孟阿野蜷缩起身体,不受控制地干呕起来,不过他已经很久都没有进食过了,吃了就吐,任何食物都送不进他的食道,他的胃里空空如也,只能吐出一些酸水和血丝。他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感觉自己正在被无数双手撕成碎片。
“痛……好痛……”他蜷缩在地上,意识模糊地哀求,声音微不可闻。
他睁着眼,眼前是地狱。
闭上眼,脑海依旧是地狱。
“痛?痛就对了,不痛怎么算活着?”
“既然你决定要去阻止他们,那我也不拦你,我会给你准备一管药,打了以后一天内能屏蔽痛觉,失效后你会痛苦百倍。打不打?”
他毫不犹豫,“打…”
“哼。”
“既然要做我的先行者,那你这个名字就不要再用了,我会重新给你一个称号。”
“对了,我还给你带了一件礼物,你真应该谢谢我,”那人拍拍手,“进来吧,以后就由你贴身照顾他了。”
说罢,那人就转身离开,不再看地上的人。
孟阿野闭上眼,一动不动,对那人说的礼物也毫不感兴趣。
直到一个人连滚带爬地过来把他抱起,眼泪砸到他脸上,他才猛地睁眼。
“……小锦……?”
孟阿野瞳孔骤缩,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烫到,猛地挣扎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想推开明泽锦。
“滚开!别碰我!别看……!你滚!你走啊!滚开!”
他不想让明泽锦看到自己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不想让他触碰这具布满伤痕、正在不断崩溃又重组的丑陋躯体。
好丑,好恶心,自己好恶心,他想逃走,想死,想把自己埋起来,可他做不到,打斗已经耗尽了他的所有力气,他连让自己体面一点都做不到,只能崩溃地让明泽锦滚开。
他的自尊,在这一刻尽数瓦解,只能无助地发出悲鸣。
“小野!别动!求你……别动了……”明泽锦却死死抱住他,双臂牢牢箍住他,任凭孟阿野如何捶打抓挠也不肯松开。他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孟阿野脸上、颈间,混着血污,带来灼烧般的触感。
“放开……脏……我很脏……求你了…走开…走开啊!”孟阿野语无伦次地哭求,指甲在明泽锦手臂上划出血痕,但他感觉不到,他只想逃离这让他无地自容的怀抱。
“不脏!一点都不脏!”明泽锦吼出来,他用力将孟阿野乱动的头按在自己肩窝,不顾那血腥气和挣扎,他带着哭腔,却又异常坚定,“看着我,小野,看着我!我不在乎你变成什么样子,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只要你活着!你看看我啊!”
孟阿野的挣扎渐渐微弱下去,不是因为顺从,而是因为脱力。他瘫在明泽锦怀里,剧烈地喘息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嘴唇无力地翕动:“……走……求你……走吧……”
明泽锦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像是被生生撕裂。他轻轻抚摸着孟阿野汗湿的、沾满血污的头发,声音颤抖却轻柔:“我不走。小野,说什么我都不走,别让我离开你,别让我离开你求你了。你疼,我和你一起疼。你下地狱,也要带着我你知道吗。”
“我说过,天涯海涯,我都会跟你一起,什么都不能分开我们了,什么都不能。”
他低下头,额头抵着孟阿野冰凉的额头,闭上眼,任由泪水滑落。“别再赶我走了……别再一个人扛了……让我帮你,好不好?”
孟阿野终于忍不住,崩溃地大哭,好像要哭干所有泪水。
他依旧很痛,甚至更痛,他蜷缩在明泽锦怀里,咬着手指呕血。
他看到,他看到了明泽锦眼下的深重乌青。他看到明泽锦脸颊消瘦,颧骨凸出,皮肤透着不健康的苍白。
他甚至看到了明泽锦鬓角处,那被刻意染过却依旧顽强透出的刺眼的白发根。
他知道是那个人想让他看见的,明泽锦做事很细心,从不出这种纰漏,他来见他,一定准备了很久,让自己看上去整洁体面。
好痛。好痛。好痛。脑子要爆炸了。
他感觉自己的脑/浆从眼眶里迸出,整个人都在融化,这个时候他才有点迟钝地意识到,自己今天打的药确实过量了。
“小锦……”孟阿野颤抖地伸出手,指尖虚虚地碰了碰明泽锦的鬓角,“你的……头发……白了……”
明泽锦身体一僵,随即用力摇头,把脸埋进孟阿野汗湿的颈窝,闷声道:“没有的事,你看错了。我很好,我没事。”他抱紧孟阿野,重复着,“我真的很好。”
“真的。”
“……哥……商祺……”孟阿野的意识又开始模糊,语句颠三倒四,“哥……他……好不好?他们……抓他……不能……不能抓……”
“没事!商祺没事!”明泽锦立刻接口,语气急切地安抚,他记着商祺的嘱托,轻柔地抚摸着孟阿野的头试图让他好受点,“他让我告诉你,他很好,他很安全,让你别担心他。他……他正在处理事情,很快就能来看你。”
这显然是谎言。
但此刻的孟阿野大脑一片混乱,无法进行清晰的逻辑思考,他只是捕捉到了“没事”、“很好”这几个词,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点点。
“……好……好就行……”他喃喃着,眼神涣散,“不能……连累……不能……”
看着他这副样子,明泽锦的心痛得无以复加。他收紧手臂,仿佛要将孟阿野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没有连累!从来就没有!小野,你看着我,我们都在,我们都陪着你,商祺,我,还有……还有很多人,我们都在想办法!”
孟阿野似乎听进去了,又似乎没有。他只是疲惫地闭上眼,将滚烫的额头抵在明泽锦的锁骨上,身体的疼痛和精神的混乱依旧在肆虐,但在这个怀抱里,无边的痛苦仿佛暂时找到了一个可以停靠的港湾。
他张了张嘴,问道,“……玉埋香呢?”
明泽锦神色一僵,他低声说,“…他一样,很好。”
孟阿野半睁开眼。
“……别……骗我…告诉…我…实话……真假……我能…分清…”
“……”明泽锦搂紧他,声音轻的能被微风卷走,可孟阿野依旧听清楚了。
他说。
“对不起。”
“玉埋香。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