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分钟》by 盛匿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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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又一次漫过窗棂,精准地落在每日相同的位置,这份准时却从未带来任何期待。
已经不记得是卧床的第几天,我终于拖着虚浮的脚步,走出了那间充斥消毒水气味的病房。
南方的冬日,寒意是浸入骨头的,呼啸的风像钝刀,刮得我单薄的身体摇摇欲坠。我站在五楼天台的边缘,低头望着楼下如蝼蚁般攒动的人影,迟迟没有动作。
那是我第一次清晰地生出“一了百了”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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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一时,我被确诊了心理疾病,自此休学。
我父母的婚姻是利益的结合,我的出生,也不过是这利益链条中计划好的一环。
他们早已为我铺就好一生——如同摆弄一个精致的木偶,在不该属于我的轨道上运行。然而,这精密规划的一生,却出现了最大的意外。
当我患上心理疾病,偏离了他们设定的轨道,我的价值便随之蒸发。
他们无暇管我,忙于工作,更忙于孕育下一个“有价值”的孩子。我被安置在这家私人医院,年复一年,他们从未露面,也从未有其他人来探望。
“温荡!”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让我浑身一僵。
我收回上一句话。
有人来看我。唯一的那个人,我的竹马——周书。
他就读于寄宿学校,照理每周放假才会来。今天才周四。
“小温。”
我循声回头。周书的手撑在门框上,呼吸急促,脸颊被冷风刮得通红,额上却覆着一层薄汗,显然是急匆匆跑上来的。
他狼狈的样子莫名戳中我,我竟真的笑了出来。
或许这个笑在周书眼中并不可爱,他的神情反而更加焦灼。
“小温……”
“小温,你别这样……”
“你先下来,好不好?”
他的语言开始混乱,那种显而易见的慌乱,让我心底滋生出一丝试探的念头。
如果我真的死了,周书会怎样?
“周书,”我打断他,“我为什么不能这样?”
“我的出生是为了利益。”
“我的一生都在为利益活着。”
“现在我没价值了。”
“我对这个世界……已经可有可无……”
本是试探,话语却不受控制地倾泻,情绪如决堤洪水,眼泪汹涌而出,胸口的闷痛、心悸接踵而至。我几乎站立不稳,在混乱的思绪中想着是否该先下去时,周书的声音再次响起。
“小温,你对这个世界不是可有可无的,”他的呼吸已平复些许,声音很轻,却带着能穿透骨髓的温柔,“我不能没有你,你对我,是不可或缺的。”
“而我在这个世界上,所以,你对我的世界,缺一不可。”
“我需要你……”
“小温,你明白吗?”
我怔在原地,无法回应。
“小温,下来,好不好?”
“我们再拥抱一次,好不好?”
周书张开双臂,向前几步便停住,静静地等待着我。
他每次来看我,都会给予两个拥抱:来时一个,离别一个。
风干泪痕在脸颊留下凉意,我抬手抹去,对上他盛满恳求与担忧的目光。
我怎么可能忍心,当着他的面纵身一跃?
我挪动脚步,离开了那道危险的边缘。
每一步都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走向他,走向唯一的光源。距离拉近,让我看清他眼底深藏的恐惧与温柔。周书猛地将我拥入怀中,力道之大,几乎让我窒息。我感受到他微微颤抖的手臂,和颈间滚烫的湿意。我下意识地攥紧他后背的衣料,指尖透过布料感受他灼热的体温,他的气息铺天盖地,将我牢牢笼罩。
我给了他迟来的回应。
“好。”
世界在那一刻寂静无声,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在耳边轰鸣。
“我放寒假了。以后,我每天都能来陪你了。”
原来如此。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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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他的家人并不支持他如此耗费心力地管我,周书还是义无反顾地搬到了医院附近,几乎日夜相伴。
那些日子,他将我照顾得无微不至。
他会牵着我的手,带我去感受冬日难得的暖阳;会在我每个辗转难眠的深夜,用轻柔的故事驱散黑暗;会在我每一次情绪崩溃的边缘,毫不犹豫地给我一个坚实温暖的拥抱……
有时我会想,若能一直如此,或许终有一日,我能真正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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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前夕。
我的父母,第一次踏足了这间病房。
周书体贴地退出房间,留给我们独处的空间。
门关上的瞬间,生理性的厌恶便从心底蔓延开来。我蹙眉看着他们,语气冷淡:“有事?”
父亲对我的态度显然不悦:“你这是什么态度?生个病,连最基本的家教都忘了?”
我沉默以对。
“好了,”母亲冷声打断,目光转向我,“听说你最近状态好了不少,我们打算带你出去参加些宴会,露露脸。”
我瞬间明了。他们是迟迟怀不上新的“筹码”,见我有好转,便又想将我推回棋盘,继续榨取剩余价值。
在我人生的前十五年,我曾对他们的安排言听计从,卑微地渴望能换取一丝爱的施舍。而在医院沉寂的这两年,早已让我认清那想法是何等可笑。
“我不去。”我拒绝得干脆利落。
两人脸色瞬间阴沉。
母亲强压着耐心:“温荡,你忘了你要听话了吗?”
“我们这两年不来找你,是想给你空间,让你静静,我们……”
“是吗?”我扯出一个讽刺的笑,“难道不是因为我失去了利用价值?现在找我,是因为你们生不出新的联姻工具了,不是吗?”
“我听了你们十五年的话,你们可曾给过我一点点爱?”
“你们……真的配做父母吗……”
情绪再次失控,但这次没有眼泪。因为我知道,此刻不会有人像周书那样拥抱我、安抚我。
积压心底多年的痛苦与怨恨,如同找到出口,尽数倾泻。
在他们严密掌控的十五年里,我从未如此宣泄过。
是周书后来告诉我,教会我,情绪需要宣泄。
但他们自然不会像周书那般接纳。回应我的,是父亲狠狠落下的一巴掌。
“我们哪里亏待你了!我们给了你最好的物质条件,你怎么有脸说我们不爱你!”
那一掌毫不留情,打得我眼前发黑,耳鸣不止,却仍将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母亲在一旁冷眼旁观,附和道:“温荡,你就是过得太安逸,才这样不知足。”
我竟笑出声来:“是,我是不知足……”
不知哪来的力气,我支撑起无力的身体,踉跄下床,打开了床头柜的抽屉。
他们并未阻止,只是不解地看着我的举动。直到父亲还想再斥责时,他们看清了我手中握着的水果刀,瞳孔骤然收缩。
没给他们反应的时间,我用锋利的刀尖划破了手腕。
一刀,又一刀,直到脱力倒地。
最后,用尽气力,以极轻的声音对他们说:“把这辈子……还给你们……下辈子……就能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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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死。
意料之中。
那时,我刻意避开了动脉。
并非怕死,也并非不想死。
只是不想让周书目睹我的死亡。
他一定会自责。
抢救过后,医生开始了更严格的心理辅导和封闭治疗,那几天,我谁也没见。
治疗结束,再次见到周书时,他似乎清瘦了些,但拥抱我的力度,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用力。
我努力扬起嘴角,回抱住他。
“温荡。”他唤我,声音沙哑。
“嗯。”
“你不要走……好不好?”颈间再次感受到湿意,滚烫。
我的心猛地一紧,无法作答。
我给不了他承诺。
在我的沉默中,周书明白了答案。他紧紧抱了我一会儿,才缓缓松开,努力对我笑了笑。泪痕已拭去,只有通红的眼眶证明着他刚才的失控。
“小温,那……你愿不愿意告诉我,为什么想要离开?”
那一刻,强筑的堤坝彻底崩塌,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呼吸瞬间紊乱,这些天所有的伪装和委屈,土崩瓦解。
“周书……”
“他们不爱我。”
“连亲生父母都不爱我……这个世界上,还会有谁爱我?”
“我什么都没有了……”
声音颤抖,带着浓重的哭腔,还有更多委屈哽咽在喉间。
下一秒,周书轻轻地、珍重地吻上了我的唇角。
我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我爱你。”
“温荡,我爱你。”
“你还有我,明白吗?”
紧接着,是他近乎恳求的声音:“你就当是为了我……能不能,多爱自己一点点?”
回应他的,是我更加猛烈的痛哭。
周书以为他的吻冒犯了我,急忙想要道歉,我却用哭到沙哑的声音,许下了承诺。
“好。”
为了周书,温荡要学会,多爱自己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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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即便如此,失控的情绪仍如潮汐,定期席卷。
每次,我都无法控制地伤害自己。
周书看见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为我清理伤口,然后将所有可能造成伤害的物品都仔细收好。
我也在努力克制,与内心翻涌的黑暗抗争。
当我无法克制时,仍会伤害自己。周书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他将我的失控,引向他自己。
每次情绪风暴平息后,总能看见他手臂上新增的、被我抓咬出的伤痕。
我每日接受治疗,回来后常会抱着他哭泣。
“医生让我去爱这个世界……”
“他们都说,要爱这个世界……”
“可我不想爱这个世界……”
每当这时,周书总会轻拍我的背,耐心引导。
“不用去爱。”
“不用强迫自己去爱这个世界。”
“爱是你自己的,你想爱便爱,不想爱,就不爱。”
“你有分配自己爱的权利,明白吗?”
“你的爱,属于你自己。”
我笑着吻了吻他:“知道了。”
那么,我要把我所有的爱,都留给周书。
周书喜欢买各种甜食给我。
用他的话说:
“这个世界太苦了,我只想让我的小温,多尝点甜的。”
·
时光流转,新年夜悄然来临。
周书将我裹得严严实实,带我上了天台看烟花。
一簇又一簇的烟火,从城市的不同角落升起,在夜空中盛大而寂寥地绽放,绚烂夺目,又转瞬即逝。
变幻的光彩将我们的身影隐匿于明暗之间,烟火的轰鸣在耳边震荡。
幸好周书放寒假了。
不然,我大概又要错过一年的烟花。
我侧过头,看向身旁被烟火照亮的脸庞:“周书,许个愿吧。”
“好。”他笑着,温暖的手牵住我的,“我希望温荡,能好好活一辈子。”
我一怔,随即也漾开笑意:“那我希望,我能好好活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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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味散去,周书即将开学。
临近高考,繁重的学业让他无法再像寒假那样每周来看我。
开学前几日,周书明显焦虑起来,几乎二十四小时守着我,密切关注着我的情绪状态。
其实这段时间我已好了许多,至少,寻死的念头很久未曾冒头。我告诉他不必如此紧张,但他只是摇头。
离别时,他依旧给我一个紧紧的拥抱。
“小温,等高考结束,我们就一起生活,好不好?”
我笑着点头:“好。”
“生活,要‘生’才能‘活’。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着,等我们一起生活。”
我静静看着他,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时间……不会分开我们,对不对?”
周书愣了一下,随即毫不犹豫地回答:“对。”
“时间不会分开我们,因为我会一直爱你,超越时间。”
“我也是。”
那一刻,周书将我心中最后一丝寻死的念头也连根拔起。
爱,赋予我活下去的勇气。
而爱会一直在,所以,我也会一直活下去。
临走,他塞给我一个装满五彩星星的玻璃罐和一本空白的笔记本。
“把情绪和想法都写在本子上,不要伤害自己,我回来时会看。”
“每个星星里都写了一句话,要是想我了,或者情绪不好,就拆开一颗。我……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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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温,我想你了。
-小温,今天过得好吗?
-小温,有没有好好吃饭?
-小温,今天有没有想我?
-小温,你值得世间所有美好。
-小温,不开心的时候,就想想我。
-小温,距离我们一起生活,又近了一天。
-小温,你是上天赐予我的恩赐。
-小温,我会一直陪你,直到永远。
-小温,我爱你。
……
每天拆开一颗星星,仿佛他每日的问候从未间断。就这样,一直拆到了高考前夕。
我向医院申请短期外出,去陪他完成这人生重要一役。
最后一门考试结束,骄阳似火。
周书逆着光,从考场里奔跑而出,紧紧将我拥住。
“周书,恭喜你。”
也恭喜我们。
温荡那片荒芜的世界,因周书的存在,万物复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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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医院提出了出院申请,院方通知了我的父母。
许是上次的事让他们心有余悸,怕接我回去反损了名声,他们依旧没有露面,只默认了此事,继续按月支付着生活费。
周书的家庭与我的有相似之处,但略好一些。他的父母虽不过多管束,给予的关爱也有限,但至少尊重他大部分的选择。
或许正因我们都是爱的贫瘠者,才更懂得紧紧依偎,将彼此视为唯一的救赎。我也终于明白,周书,才是我按部就班、利益至上的人生里,最美好、最珍贵的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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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书将我接回他租住的小屋,计划开学后一起搬到大学附近。
我们的缘分,似乎早已注定。
连出生日期,都是同一天。
-7月8日。
我们一起度过了十八岁生日。
“希望周书永远十八岁。”
“不要。”
我疑惑地望向他:“为什么?”
“因为我要和温荡一起,走过往后的每一个年岁,一起变老。”
我不禁莞尔。
“好。我也要和周书一起,走过万千岁月。”
我们陪伴彼此走过少年,亦誓要陪伴彼此,共度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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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轮回,岁月流转,一年又一年。
如同生日愿望所期,我们真的牵着彼此的手,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春秋。
双方的父母皆反对我们在一起。
于是,我们选择了离开。
用积攒的存款开始自驾游,用脚步丈量世界。
与挚爱之人同行,万物皆可爱。这似乎是我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幸福”的含义。
我们会永远幸福吧?
会的。
一定会的。
我如此坚信。
……
然而,命运露出了它最残酷的獠牙。
那个夜晚,刺眼的远光灯撕裂黑暗,剧烈的撞击声响起,车辆翻滚的瞬间,周书以拥抱的姿势,用他的身躯死死护住了我的头。
但我仍陷入了短暂的昏迷。
肇事者,逃逸了。
醒来后的第一件事,我用颤抖的手拨通了急救电话。
然而,还是太晚了。
“很抱歉,我们尽力了。如果……如果能早送来两分钟,或许结果会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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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两分钟”成了我余生无法摆脱的执念。
我将身边所有能显示时间的东西,钟表、手机,都调快了整整两分钟。
如果一切都能快上两分钟,周书是不是就能回来?
用我后半生所有的“两分钟”,能不能换取周书的来生,永远不再被这两分钟所困?
周书的父母不允许我参加他的葬礼。
我只能等到一切尘埃落定,独自来到他的墓前。
我知道。
周书,永远停留在了二十五岁。
而我们,再也没有以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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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周书的父母憎恶我,但作为事故的受害者及重要证人,他们仍需我的配合以起诉肇事者。
判决下达那天。
我脸上,露出了几年来的第一个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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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决定,在24:00去找周书。
23:58,我提前出发了。
周书,这一辈子太漫长,没有你的世界,我独自等不到尽头。
我们约定好,下辈子,再一起生活吧。
-正文完-
ps:“生活,要活才能生。”仅为作者个人理解和文章需要。 大家根据自己理解就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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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