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气浸进陈府内院,连日来的梦境与现实交织,再健硕的身子骨也倒了下来。
锦帐低垂,将外界的光亮遮去大半,榻上的人面色蜡黄,脸颊在这场来势汹汹的病中迅速凹陷下去,连平日里挺拔的肩背,都显得单薄了许多。
“三爷,该喝药了。”
丫鬟端着黑褐色的药碗,小心翼翼地扶起他,想将药勺递到他唇边。可陈彦允只是偏过头,眼帘沉重得掀不开,连呼吸都带着气若游丝的虚弱,药汁刚碰到唇瓣,便被他无意识地避开,几滴药汁洒在锦被上,留下深色的痕迹。
小厮见状,连忙上前帮忙,换了个姿势想喂他,可结果依旧。
陈彦允像是失去了吞咽的力气,任凭谁来劝、谁来喂,都不肯再沾半口药。
陈老夫人守在榻边,看着儿子日渐虚弱的模样,眼泪止不住地落,却只能急得团团转:“这可怎么办啊?连药都喂不进去,再这样下去,身子怎么撑得住……”
就在满室焦灼时,顾锦朝端着重新温好的药碗,缓步走了进来。
她换下了平日里的襦裙,穿了身素净的青布衣裳,袖口挽起,露出纤细却稳妥的手腕。
见丫鬟小厮都束手无策,她便轻声道:“祖母,让我试试吧。”
陈老夫人愣了愣,明知于理不合,终究是点了点头,让开了位置。
顾锦朝走到榻边,轻轻坐下,将药碗放在手边的小几上,先伸出手,用手背试了试陈彦允的额头——滚烫的温度让她心头一紧,随即又轻柔地扶着他的后颈,将他的头微微抬起,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易碎的瓷。
她拿起药勺,舀了一勺药汁,先放在唇边吹了吹,待温度适宜了,才慢慢递到陈彦允唇边。
许是她掌心的温度太过温和,许是她的动作太过轻柔,也或许是她身上的气味太好闻了,榻上的人竟没有像之前那样避开,反而微微张开了唇瓣。
顾锦朝连忙将药汁送进去,又用干净的帕子擦了擦他的唇角,声音放得柔缓又清晰:“父亲,喝了药,病才能好。”
一碗药喂下来,顾锦朝的额角已渗出了薄汗,可陈彦允竟真的将药都喝了进去。
陈老夫人看着这一幕,又惊又喜,拉着她的手道:“锦朝,真是委屈你了,也只有你,才能让他肯喝药。”
顾锦朝摇了摇头,将空药碗递给丫鬟,又替陈彦允掖了掖被角:“祖母说的哪里话,照顾父亲是我该做的。”
她望着榻上重新陷入沉睡的人,眼底满是复杂。
这些日子,她虽不知陈彦允为何会突然病重,也不知他为何只肯喝自己喂的药,可看着他这般虚弱的模样,想着当初在江南他屡次出手相助,终究是生不出半分怨怼,只盼着他能早些好起来。
往后的几日,顾锦朝便日日守在陈彦允的卧房里,亲自给他喂药、擦身、换衣。
有时陈彦允清醒片刻,看着她忙碌的身影,眼底会闪过一丝复杂的光,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乖乖地喝她递来的药。
陈彦允卧房外的廊下。
丫鬟们端着药碗、热水轻手轻脚地走动,私下里的议论声也随着风飘进陈玄青耳中。
“你瞧七少夫人,每日亲自给三爷喂药擦身,连觉都没睡好,真是心善。”
“可不是嘛,之前那么多丫鬟小厮都喂不进药,偏偏少夫人一去就管用,三爷这是认人呢!”
陈玄青站在月亮门后,看着顾锦朝端着空药碗从卧房里走出来,鬓边沾着细碎的汗珠,眼底带着掩不住的疲惫,脸色一日比一日苍白,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着,又闷又疼,连带着脸色也一日日沉了下去。
顾锦朝刚走出廊下,就看见站在不远处的陈玄青,连忙走上前,语气带着几分轻快:“玄青,你回来了?今日父亲肯多喝半碗粥了,大夫说再调理些日子,就能慢慢好转了。”
她以为他会为父亲的好转而高兴,却没看见陈玄青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
陈玄青看着顾锦朝眼底未散的疲惫,心头那点因她照料父亲而起的酸涩,混着心疼与担忧,渐渐拧成了一个念头。
他伸手轻轻抚过她鬓边被风吹乱的碎发,指尖带着几分试探的温柔:“锦朝,既然父亲可以开始喝粥了,你陪我去趟苏州吧?”
“去苏州?”
顾锦朝猛地抬起头,眼底瞬间亮了起来,像是被乌云遮住的月亮突然透出光。
连日来守在病床前喂药、擦身的疲惫,像是被这三个字瞬间冲散,连声音都带着几分雀跃的轻颤,“真的吗?我们一起去?”
她早就听人说过苏州的好。
平江路的水榭映着两岸的垂柳,画舫在河上缓缓行,岸边的小摊飘着糖粥的甜香,还有巷子里藏着的苏绣铺子,每一件都精致得像艺术品。
陈玄青看着她眼底的欢喜,紧绷的嘴角终于柔和下来,他握着她的手,指尖轻轻摩挲着她微凉的掌心,语气带着几分笃定:“是的,皇上吩咐了差事,要去苏州核查漕运账目,明日就要启程。晚点我自会去跟祖母说,让她放心。”
这话半真半假——皇上确实派了差事,却没要求他必须带家眷同行;他主动邀顾锦朝一起,一半是想让她借着出行歇一歇,远离连日照料病人的疲惫,另一半却是藏在心底的私心。
这些日子看着父亲对锦朝异乎寻常的依赖,看着她日日守在父亲床前,他心里那点不安总像悬着的石头,尤其是那日父亲恍惚间的逾矩,更是让他不敢放松。
借差事带锦朝离开,既能让她换个环境散心,也能暂时避开父亲,免得夜长梦多。
顾锦朝指尖轻轻勾了勾他的袖口,语气里带着几分妥帖的考量:“那父亲要告知吗?毕竟他还病着,咱们突然出门,若不跟他说一声,会不会让他多心?”
她话刚落,就察觉到身边的人身形微滞,握着她的手也轻轻收紧了几分。
陈玄青眼底刚因憧憬而起的暖意淡了些,唇瓣动了动,却半晌没出声,只沉默地望着庭院里飘落的梧桐叶,像是在斟酌什么难以开口的话。
顾锦朝见他不语,心里也隐约猜了几分。
陈家规矩森严,凡事需告知长辈,尤其是家中男丁远行,更要一一禀报。
可此刻陈玄青的沉默,显然是不愿让陈彦允知晓。
她没再追问,只安静地等着他的回答。
陈玄青垂着眼,视线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这些日子的画面——父亲病中对锦朝异乎寻常的依赖,廊下那险些逾矩的动作,还有自己连日来压在心底的担忧。
按规矩,他该亲自去父亲床前告知,可一想到父亲可能会以 “病中需人照料” 为由,让锦朝留下,甚至用病体来牵绊她,他就不敢赌。
前世的遗憾像根刺,时时刻刻扎在他心头,他怕这一世好不容易得到的幸福,再被父亲的干预打破。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几分刻意的平淡,却掩不住一丝紧绷:“不必特意去说,明日启程前让丫鬟告知一声便好。父亲病着,经不起折腾,若咱们去说,他免不了要多问,反而让他分心。”
这话听着合情合理,顾锦朝却能听出他语气里的闪躲。
她望着陈玄青眼底的复杂,心里虽有疑惑,却也不愿在此时惹他不快。
她知道他这些日子因父亲的事格外紧绷,也明白他想带自己去苏州散心的心意。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放得柔缓:“好,都听你的。只是…… 若父亲问起,咱们该怎么说?”
“就说我奉旨出差,你怕我路上无人照料,跟着去帮忙。” 陈玄青很快接话,像是早就想好了说辞,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试图驱散她眼底的担忧,“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你受委屈的。等咱们从苏州回来,父亲的病大抵也好了,到时候再跟他解释,他会明白的。”
顾锦朝 “嗯” 了一声,没再多问。
两人回到卧房,顾锦朝便迫不及待地走到梳妆台前,将上面的首饰盒轻轻挪到一边,腾出空间来收拾行李,眼底的欢喜还未散去,连动作都带着几分轻快。
“我得把那件月白襦裙带上,苏州的水榭边穿应该好看。” 她一边嘀咕着,一边打开衣柜,指尖拂过挂着的衣裳,眼神认真地挑选着。秋日的薄衫、挡风的披风,还有她最爱的那套绣着浅粉桃花的寝衣,都被她一一取出来,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尾。
陈玄青靠在门框上,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嘴角不自觉地扬起笑意。
她踮着脚够衣柜上层衣裳时,裙摆轻轻晃荡。
认真叠衣时,眉头微微蹙起,模样可爱又专注。
他走上前,从她手中接过叠了一半的披风,熟练地叠好放在一旁:“别急,慢慢来,明日才启程,今晚有足够的时间收拾。”
顾锦朝抬头看他,眼底闪着光:“我就是太高兴了嘛,一想到能去苏州,就忍不住想快点收拾好。对了,你要不要带件厚些的官袍?万一苏州下雨,天会变凉的。”
她说着,又转身想去翻他的衣柜,却被陈玄青轻轻拉住。
“我的行李让小厮收拾就好,你管好自己的东西就行。” 陈玄青握着她的手,让她坐在梳妆台前,自己则拿起她放在桌上的玉簪,轻轻插在她的发间,“你呀,总是想着别人,也不想想自己这些日子累坏了,到了苏州,可得好好歇着,什么都不用管。”
顾锦朝脸颊微红,靠在他怀里,望着镜中两人相携的模样,心里满是暖意:“有你在我身边,我就一点也不累。”
陈玄青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带着几分刻意压低的沙哑,温柔里又藏着一丝不容抗拒的缱绻:“既然你不累,那我们就做点让你累的事情吧……”
话音未落,他便扣住顾锦朝的后颈,微微俯身,对着她的红唇吻了上去。
唇瓣相触的瞬间,她下意识地想躲闪,却被陈玄青牢牢圈在怀里,连呼吸都染上了他身上淡淡的墨香与暖意。
“喂……你不是还要去祖母那吗……”顾锦朝躲闪不及,小声抗议。
陈玄青顺势将她往床边带了带,另一只手轻轻一扯,头顶悬挂的红帘便 “哗啦” 一声落下,如同一道屏障,将卧房里的光影与外界彻底隔绝,也遮住了床上即将蔓延开的浓情。
他贴着她的耳际,声音里满是笑意:“祖母那边不急,晚些再去也无妨,眼下…… 我更想陪你。”
红帘内,烛火的光透过纱帘,映出两道交叠的身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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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29章 吃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