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亲这日,天气和煦,微风怡人。
整座谢府,从上到下,忙得不可开交。
生活与往常并无不同,成亲于她而言,无非换个新居,继续尔虞我诈。
她穿上繁重的喜服,任由丫鬟婆子梳妆打扮,听着他们或真心、或恭维的赞叹,看向铜镜中的华贵美人。
“小姐,您穿这身衣裳,真好看。”菊香惊声赞叹,“祝贺小姐心想事成。”
“多谢,那是小姐好看,还是衣裳好看?”
菊香嘟嘟嘴,“那当然是小姐好看,只有小姐穿这件衣裳,才好看。”
“就你嘴甜。”谢允霏微微勾唇,面前铜镜中的美人,笑容反倒扭曲。
“小姐,一切都按您的吩咐安排好。”菊香想到什么,低声说。
“嗯。”谢允霏摸摸腰间荷包,这些迷药,足够他今夜做个美梦。
不管黎淮景真举还是不举,她都不可能和黎淮景圆房。
“小姐,夫人要来给您梳头了,我先退下。”
“菊香,你先去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今天恐怕比较漫长。”谢允霏看着镜中的自己喃喃。
“好的,小姐。”
南朝闺阁女子出嫁前,历来有梳头礼,由新娘母亲或其他女性长辈帮忙梳头,以表祝福。
谢夫人再不待见她,出于面子,不会违背这种明面上的礼制。
背地里,总会找些法子发泄不满。
一如现在,她头皮生疼。
“一梳梳到尾。”
谢夫人梳完第一下,她的头发被扯断一些。
“二梳梳到白发齐眉。”
谢夫人话音中,毫无祝福和希冀,只有怨怼和嫌恶。
“三梳梳到儿孙满地。”
铜镜中,她看到两抹扭曲的笑容。
“四梳银笋尽标齐。”
谢夫人梳完,立刻扔下她的长发,没有一丝迟疑。
“母亲。”谢允霏忽然笑起来,“我一直想问您,从小到大,您为何,那么讨厌我?”
“因为你不祥。”谢夫人看向铜镜中的端庄女子,想起自己的女儿,不禁更加羞愤。
“当年您进香偶遇劫匪,本就是意外;道士的满口胡言,本就是虚妄之谈。”谢允霏伸手抚摸长发,顺着刚才梳发礼的地方摩挲,“这么多年来,我其实鲜少真正伤害您。”
“当年,那座心爱的莲花观音,分明是祖母的猫儿碰倒摔坏,您不敢怪罪祖母,将气撒在我身上。”
谢允霏回忆往事,笑意更深,说得极为缓慢,似乎抛却所有悲喜,“硬生生让亭姑将我丢到大雪地里,跪了快两个时辰。”
“胡说,那座观音明明被你摔坏,你少找托词。”谢夫人炸毛般反驳,眼底心虚却透过铜镜,被一览无余。
“母亲,女儿今日出嫁,很快便不再碍您的眼。”谢允霏右手攥紧腰间荷包,五指轻颤,指甲不住剐蹭荷包上的纹路,“女儿最后想知道,抛开诸多缘故,您有没有一刻,对一个孩子觉得抱歉?”
“你已经替我的晁然过了十七年好日子,有什么值得我抱歉?”谢夫人依旧咄咄逼人,“既然你非要问,那我可以告诉你,本夫人最不喜失控。你不能为我掌控,便没有价值。将一个人弃之敝履,需要什么理由?”
“母亲,谢谢您这么多年,从未改变。”谢允霏松开荷包,忽然起身,双手拂过嫁衣衣袖,转身望向谢夫人,释然一笑,比任何时候平静,“可惜您信佛多年,作孽却不少,佛祖到底要抛弃您。”
眼前女子一袭红衣,艳丽张扬又诡异可怖,似浴血爬出的鬼魂般阴森。
“母亲,我的隐疾,您最好不要拿来当做把柄。”谢允霏垂眸浅笑,“您知道的,我是个歹毒之人。您若是得罪我,我饶不了妹妹。”
“你......”谢夫人大骇,思及今日晋王大婚,不便发作,强忍怒意和恐惧,摔门离开。
谢允霏拿起红盖头,自行盖上,等待迎亲队伍。
迎亲队伍抵达谢府门前,她由菊香扶着,踏出谢府高高的门槛。
“阿姐,你要经常回来看我。”谢延初挤到她身边,扶着她下台阶,低声念叨。
她从盖头下,看到一双花花绿绿的鞋子,轻叹:“你好自为之,别再干荒唐事。”
“我听你的,阿姐。”谢延初声音略显嘶哑,鼻音浓重。
往前再几步,她看到一双灰色布鞋,耳边传来熟悉的叮咛。
“允霏,晋王府到底不比家里,切莫任性,冲撞殿下。”
“父亲,您可知女儿嫁妆都有些什么?”
谢尚书稍有停顿,“你阿娘准备齐全,不用担心。”
她眼眶翻涌热意,“父亲,您可知,有何比欺凌更恶心?”
谢尚书并未应答。
她闭了闭眼,咽下喉头苦涩,“冠冕堂皇的放纵与虚伪。”
须臾,一声长长的叹息。
“允霏,你既已嫁与晋王,有些事,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她亦不再回复,直到眼前出现一双黑色绣金皮靴。
那双手牢牢拖住她的手臂,领着她一步步走向喜轿。
“霏儿,我来接你了。”
“多谢殿下。”她眼角无声无息,滑落一滴泪。
迎亲队伍吹锣打鼓离开谢府,由黎淮景骑着高头大马率先,送嫁与迎亲队伍一路沿街而行。
有好几个婆子,边走边洒钱币和饴糖。
沿街百姓议论纷纷,谢允霏只在心里默数,转了几个弯,过了几条街。
“小姐,快到了。”菊香此时,掀开帘子道。
好戏即将上演。
不多时,轰隆一声巨响,大地好似在晃荡。
整支队伍戛然而止,奏乐声一停,街道死一般沉寂。
“霏儿,你且稍作休息,本王去看看。”黎淮景的声音自轿门外响起。
“好的,殿下。”她不用看,也知道发生何事。
京都最为繁荣仓廪的朱雀大街,晋王迎亲队伍经过时,众目睽睽之下,抬谢府嫁妆的那几根柱子,有几根当众断了而已。
箱子摔坏,滚落出里面一些破铜烂铁般的陪嫁嫁妆。
显而易见,她和谢府,俨然已成笑柄。
母亲,这些腌臜事,需要有个终结。您想让人吃哑巴亏,决计不行。
师兄已然得手,接下来只看百姓的反应。
果不其然,人群中有人叨咕:“晋王妃的嫁妆,竟然是这些破烂玩意!”
“这大喜之日,谢府嫁妆就这,怕是晋王妃嫁过去,抬不起头咯!”
“有这些也不错了,毕竟是个假的!”
“假的怎么了,英国公府还认作义女了。”
“认作义女又如何,面子而已,内里什么也没有。”
“这亲事哟,谢家怕是也不重视这个假千金,可怜见的!”
花轿旁,黎淮景听到众人的奚落,声音冰冷低沉,指着那散落一地的嫁妆,振振有词地质问谢尚书:“谢大人,你们谢府这是什么意思?”
谢尚书见到那一地的嫁妆,同样心惊,还以为夫人精心准备了嫁妆,没曾想还有这么一出。
“殿下,许是有些误会。”谢尚书冷汗涔涔。
“殿下,发生什么事了,我听街边百姓说,我的嫁妆貌似有问题。”她掐着嗓子,慌乱发问,夹带抽泣。
“霏儿别担心,都是小事。”黎淮景先安抚完轿中人,再看向满地破铜烂铁,眼前发黑。
他还以为谢允霏即便是个假千金,至少在谢府过得勉强,没想到居然这么受人欺负。
也难怪她脚上的伤,不敢让人知道。
思及此,他怒火中烧,“谢大人,你今日必须给本王个说法。不然,待会本王与你一同进宫,请陛下理论,看本王王妃、英国公府义女,是不是只值一堆废物!”
黎淮景此时,一改往日痞气放浪,身上威压乍现,便压得人喘不过气。
谢尚书心底直发凉,“这许是误会,我记得夫人说过,给允霏的嫁妆,都是精挑细选。”
“殿下,您别生气,我想阿爹也不清楚这件事。”谢允霏见缝插针,柔声细语,“阿爹,我记得阿娘曾说,妹妹近日也要说亲备嫁妆。我和妹妹的嫁妆本在一块,会不会是今日匆忙,抬错了几箱嫁妆?”
谢尚书顺着她的话下台阶,对黎淮景解释,“没错,晋王殿下,应该抬错了。”
黎淮景哪有那么好糊弄,听完冷笑,高声宣扬:“既然抬错了嫁妆,本王现在派人亲自去谢府,势必抬到本王王妃的嫁妆。”
“殿下说的是。”谢尚书讪讪道,老脸一红,忽然想到谢府门前时女儿说的话,转眼盯着喜轿,豁然开朗。
他慢慢走近轿边,低声道歉:“允霏,到底是谢家对不住你。”
“父亲客气,女儿的嫁妆抬错,重新抬来便是。”
谢尚书还想说些什么,被一阵敲锣打鼓声中断。
“天香楼掌柜,前来祝贺晋王、晋王妃大喜。”
一箱箱金银珠宝抬入送嫁队伍,恰好补全了那几箱摔坏的嫁妆。
莺歌走到喜轿旁,用众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大声说:“正因谢家二公子,莺歌上次才得以脱困,今日适逢晋王、晋王妃大喜,送上几箱金银做嫁妆,一来为庆喜,二来为答谢谢家二公子。”
“多谢掌柜厚爱。”谢允霏接过话头,“允霏感激不已。”
她将手伸出轿边窗子,“王爷。”
黎淮景正思考这轮番变故中的门道,听到她叫唤,忙走近轿边,牵住她的手,“何事?”
“掌柜的,也算给我们解了围,是不是得报答一番?”
黎淮景大手一挥,“赏。”
接着 莺歌退下,带来的那队人敲锣打鼓,带动原来迎亲队伍开始奏乐。
小变故过去,迎亲队伍继续前行。
谢允霏知道,从今往后,坊间会流传,偌大的兵部尚书府,还不如一个小小商贾通晓情义。
谢府的名声,转眼一败涂地。
目的已达成,谢允霏不再出声。
师兄昨夜听到这个计划,担心当众揭露谢府嫁妆会影响她的名誉。
师兄却不知,她从不吃亏,有失,必有得。
今日顺便从黎淮景这里捞一笔。
另外,也算最后送谢延初这个傻瓜蛋一点人情,见义勇为理应宣扬,以此抵消他部分过往坏名声,有利于他今后考学。
既已远离谢府,如今当务之急,应对洞房花烛夜。
她必须药倒黎淮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