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枝砚记得那是一个黑夜。
那晚,她和沈厌就被关在门锁得紧、风吹得厉害的“小牢房”里。
回想这么多天的遭遇,回想面冷话少的“掌判官”,慕枝砚孤家寡人一时有感,提笔唰唰写下几行字。
好像一开始她还命名,叫“重昭九年活命条例”来着?
……
慕枝砚一言不发。实际上她是不知道该发什么,只得静静打量沈厌脸色。
沈厌是一贯的冷脸,这会儿她自己心虚,反倒辨别不出他的情绪了。
“我那时候也不知道你就是……就是祈。”慕枝砚辩解。
她把那张纸慢慢抽回来,攥住一角,往手里拖着。纸张长度抽过了大半,沈厌看着她,食指往纸上一弹。
顷刻间化为虚无了。
……行。
她干脆就当这事就过去了,往转弯处看。这房屋前是廊坊,前后门中间隔着一条小路,为避人耳目,他们转弯走进小路,躲在房屋后门施法。
沈厌和她一样,虽说有些法力,却远远不及从前。想来,只有查明真相,发现这精心设计一切的人,才能恢复如初了。
慕枝砚还在想个由头去叫掌事,却听风声骤然大起来。
仰头,廊边所植草木沙沙作响,乌云顿时卷入空中。她脚下停住,那道若隐若现的银环突然扩大范围,以飞快的速度,从罩住房屋扩至方圆几里。
“铃铛……”
盯着密布的乌云,慕枝砚轻唤。
**
冷潇湘正于房中擦拭剑身。
作为掌事,他的房间实在布置得过于简单。
他房内案上是笔墨,再旁边有几折屏风,转过去是摆书籍的小架子,左侧墙上贴着两幅画。看上去已有年岁,不过保存甚好。
那墙上的两幅画,落款处为栀,栀字是画出的花纹。不是名家之作,整体却绘制极妙,大气磅礴,倒有那么点彰显他身份的意味。
除此之外,没什么旁的了。
窗外异动。
“砰”一声,有飞物砸到他窗上。
冷潇湘下意识提剑,一股危机气息在风里蔓延。剑气寒光往外一泄,那东西还在“砰砰”砸窗户,像是不撞开不罢休。
“报——”
“别过来!”
冷潇湘听见门外来人,高声喊喝阻止他前行,却听“报”的那道尾音还在拉长,后半段没说出的音卡在喉间,没了声息。
接着,是身体落地的声音。
冷潇湘用剑挑开窗纸一角。
透过窗纸,他能看见贴在外面的东西同样掉落,却没有半点响声。
被阴影遮挡,白日的光瞬间暗下去,路面随处可见生出的黑雾。黑雾从报信那位弟子的衣裳领口钻出,呈现为人形态才有的手掌,五只手指为长爪,指甲也是黑色,足有三寸长。
似把风撕裂,速度之快力劲之大,几乎是冷潇湘刚看清,它便穿过窗纸,直对着人而来!
那扇窗户被架势压破,横七竖八塌进房内。黑雾从那群零零碎碎中穿出,冷潇湘迅速往一侧闪过,利爪径直擦过他的耳朵。
“轰隆!”
地动山摇的巨响,身后的墙壁被它砸出一个窟窿。
“你是何人?”
他手握长剑还未拔。
黑雾闻言稍顿。它发现人躲开了,随即调整方向,再度袭至冷潇湘身旁。
冷潇湘在它飞来的路途中,朦胧看出人形化身。不是一个人,而是许多、许多人影,模模糊糊但又清清楚楚,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外貌各不相同。
唯独相似的,是都带着浓重的怨气。
他余光可见,倒在地上通报的弟子被这黑雾抽空。他不知黑雾的来历,却知它随意夺取人的性命。
可无论来者是谁,他都要守护这片山庄,守护他身后的弟子。
冷潇湘举剑,仰头望向空中,直对着黑雾。
下一瞬,剑已出鞘。
剑气刺向利爪,两道寒光迎面撞上。
……
山路随处可见倒下的人。
活假人的黑雾吸人不留血痕,但空气里处处都是血味。沿途草木上,有利爪滑过人皮时飞溅出的血迹。
沈厌和慕枝砚走散了。
他恢复记忆后不再是那个凡人,自然不需慕枝砚再牵着手前行。
在前往掌事院路上,没走几步就会遭劈遇袭。一处岔口,黑雾再度飞过来,中间路被隔断,沈厌被迫和慕枝砚分离。
他们对视一眼,慕枝砚去找冷潇湘,沈厌转身去救人。
上次来得太晚,他们到达门内时伤亡太严重。沈厌不知道这次是否还能重来,因此他脚步很快,碎月拨开所有挡路的,行走匆匆。
剑稍拨,他看到草丛微动。很轻的一下,他看出来那是有人躲在草后。可惜沈厌素来敏锐,他两步迈到那片杂草丛,往后一探——
铃铛声清脆。
缩着身子的小姑娘浑身沾满泥土,被发现,她抬起头,满眼畏惧,止不住往后躲。
她是自己跑过来的?
想起上次小姑娘也是突然这样在房内出现,沈厌探明她并非活假人一类,手起刀落,斩断她身前的杂草。
那铃铛定有来路。沈厌当下紧急,只记下没有询问,脚往前踩过去,伸出手:“过来。”
小姑娘不敢答应。对峙的那刻,她身后地面上突然卷起一团黑雾,像是穿过地下而来的,两人脚下同时一震。
黑雾见有机可乘,和前几次一样向她抓来。沈厌抽出符,还不等抛去,那系在她腰间的铃铛自发唤出声,暗淡颜色募地镀上层光辉。
而后,她身边化开光圈,所起的气焰抵住伸出手的黑雾。
黑雾见识过后稍退,沈厌立即拽住她的胳膊,把人抱出来,带着这山庄内的幸存者跑远。
天边滚过一道雷,阴霾重重。
路上人声寂寥,只有活假人的入侵,再不见活人。不渡山庄弟子斗争折损的剑插在地面,亡去的人有的存着全身,有的被吸空只剩一副皮囊。
被吸空的虽没有鲜血,但多数的都是残肢断臂,散落的尸骸血迹沾满衣衫。
有灵,能助人修为大成,也能引来妖魔鬼魂。从前见过的庄内山清水秀之气,此刻已沦为了外界侵夺的对象。
食腐的鸦鸟寻味,越过林间,拍着翅膀飞过沈厌头顶,发出嘶哑的鸣叫声。未落枝桠的几只成群,渐渐转过岔路飞去远方。
这群飞鸟所落之处房屋坍塌。
其中一只往更深处飞,慕枝砚跟着它往前迈,脚边碰到一幅画。
应是从高处坠落,画框砸碎,画作沾上土与血,大半都看不清楚。
独独落款的那一抹栀字花纹干净着。
这是掌事堂?那三个字很清楚,所载文字的牌匾就落在画作边。
慕枝砚赶开飞鸟,踏过废墟。灰尘和血味都很重,慕枝砚甩出袖中红线,红线另一头绑在某处,她跟随红线走。
空气里的血味在扩散。慕枝砚走到红线尾,才见冷潇湘身前扎着木剑,躺在地上。
“掌事?”
红线飞回,慕枝砚快跑到冷潇湘身边。
“快、快走……”
慕枝砚蹲到他头侧,才看清这哪里是木剑,分明是红木画框,不知何人将砸碎的红木化成锋利的长刺,扎进冷潇湘身体。
他伤口处的鲜血蔓延,红了衣裳。慕枝砚想扶他,可听冷潇湘断断续续的嘱咐,和他渐白的脸色,就知冷潇湘失血过多,命不久矣了。
“走……”
他努力扯动嘴角,想拼命出手推慕枝砚。
这一次的冷潇湘没有见过她,不知道她的身份,她对于冷潇湘,不过是陌生人,甚至可以划入危险的行列。
尽管如此,他还是用尽全力喊出那个“走”字。他的嘴角一直在颤,吐出的血从下巴滑到脖颈。
他很想很想伸手,但是实在没有力气,再不能像从前抬剑那样抬手了。
耳朵里还是方才的斗争声。
……
“你到底是何人?来山庄所寻何事?”
刀光剑影间,黑雾最终变成一个人。那张脸庞几度扭曲,黑色的眼睛空洞盯着和他交手的人。
“听说庄主外出?”贺礼的唇扬起来,“他不会再回来了。”
“连同你,你们所有人都不应该存活于世。”
贺礼手指上挑,把房内所有能动能动的东西全抬起。屏风,木案,书籍,全都在狂风中对着冷潇湘的脸砸过去。
“你是曾经来访的那抹魂?”
贺礼没有回应。
因为他也想问,他到底是谁。
没有征兆的,他在一个夜晚突然病逝。
但他又醒来。
贺礼不死不活地在世间苟存。起初他试图接受妻女亡去的事实,他一遍遍念叨一遍遍拍打自己的脸让自己清醒。
他找到同伴,那些人都是最初和他一起埋在后山的亲友,他们同样死去又醒来。他找到记录“活假人”的资料,像个医者为自己治无法痊愈的病。
他查到,原来有的活假人是醒不过来的,无故死亡,也就这样死了。而他的妻女就是这不幸中的两个。
他以人形态去求见不渡山庄庄主,想得以安息,未果。
当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不生死不死,每天掀开棺材板从黑暗里走出来的时候,贺礼终于在某日忘却了一切,也忘记了原本的初心。
他开始度过活假人混乱的、漫长的一生。他开始找寻所有能利用的生命,所利用的、吸食的,越鲜活越好,这样他拥有足够的寿命,就不必再从棺材里醒来。
应当是吸食太多,贺礼偶尔脑海会闪过他人的记忆,这一切都在提醒贺礼,你在夺取他人的人生。
于是,为了在忙碌中忘却,掩盖他所行的恶事,贺礼越发放肆,大力实施。
人算什么,不渡山庄又算什么。救不了他的,都是庸医,不如毁掉以免误人。
可当贺礼砸落画框,将框化作长刺,看着不敌他的,被他打到吐血的山庄掌事护着那画时,竟有一刹那的失神。
那画曾经很有名,是位姓苏名栀的姑娘早年间画成。听说苏冷两家熟识,后苏家姑娘出嫁,建立不渡山庄成为庄主夫人。
冷潇湘常念数年前,庄主所渡妖物的那抹灵。他说定是那灵有邪念,否则苏栀不会轻易离开世间。
但他知道,这其实是他找的一个借口。
他没有勇气去求娶苏栀,只能看着她凤冠霞帔,看着她满目欢喜地望向旁人。相识一场,最后身旁留下和她有关的,居然只有两幅画。
冷潇湘说妖物害人,最后却被“妖物”害了自己。
眼睛看不见了。
他在最后一刻对慕枝砚喊了声“走”,想抬起的手,终究还是没能抬起来。
阿栀,我好像能来见你了。
但……对不起。
这满山庄的人,这你所曾爱护的世间,我还是没能守住。
感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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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明月夜(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