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王府。
“属下查了中书令赵府上下三百多口,连赵府管家外头的私生子都查了,除了赵大人小妾有一只叫福满的狗以外,确实没有人唤‘满满’。”
听着齐涑的回报,薄屹寒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着书面,神色自若,好像早就想到了这个结果,“知道了。”
“李将军晌午送来了请帖,说晚上邀您去府上用家宴。”
薄屹寒没应声。
上辈子李渊没了,把自己的独女托付给他,还写了书信回长安给他俩定了婚约,所以他回长安以后一直是李婉月的未婚夫,虽然到死都没成亲,可关系在。
这一世,薄屹寒不是很想和李渊的家人交集太深。
下午没事干,薄屹寒吃了饭就躺书房榻上睡觉。他睡的不太沉,昨晚他睡在书房,明显感觉到屋子前后屋顶都有人盯着,现在又是。
很奇怪,上辈子回长安后也有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每天睡的跟猪一样踏实。
可这辈子不知为何,心里隐隐不安,这种不安让他夜里频频噩梦,经常惊醒,恍惚着自己要么是那年回乡看见自己母亲的尸体,要么在崇州打仗,要么在街市被人按着马上要砍头。
难道是死了一回,更珍惜活着的日子了?
他又一次梦见那些场景。
血腥、恐怖的画面一幕幕闪过,最终他掉到了汪洋大海里,口鼻中灌满海水,一开始他还能挣扎,可窒息感强烈,很快他便失去了力气。
很神奇的是,他很难受,可有意识,他拼命在这黑暗的水里睁开眼睛,发现前面有一抹光亮,像是看到了生的希望,他又重新向着光亮游去。
越来越近,光也在向他靠近。
很快,一直手拉住了他。
光亮很温暖,像太阳。有人从里面缓缓走出,抓着他的手握的很紧,很坚定。
那人戴着帷帽,珠帘晃动,他看清了她。
阿满。
薄屹寒骤然惊醒,大口喘着气,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他出了一身汗。
薄屹寒在榻上坐了许久,穿好衣服出去,见齐涑和五一在外面守着。
“齐涑,你去回师傅,说我酉时前过去。五一,你随我出去一趟。”
有件事,他必须现在确认!
因为下雨,临江街不似昨日热闹,薄屹寒好似奔着什么来的,走的很快。
五一在后边小跑着跟着他,“王爷!王爷您走慢点,这地方可不兴来啊,让我夫人知道了他非打断我的腿不可,您回京第二日就来这儿肯定会被说闲话的!”
薄屹寒脚步未停,问:“让你查的人怎么样了?”
昨天让五一去查刘远山的下落。
“查到了,人在禁卫司,但是情况不明。”
薄屹寒站住脚步,摘下腰牌给他,“拿着这个,去禁卫司提人。”
五一愣了下,压了声音,看周围人离得远,道:“王爷,那不是南夏的探子吗?要是让别人知道了,把您去南夏的事捅出来了怎么办?”
“笨,他手上的信都是本王写的,太子为什么不肯放人,不就是怀疑本王与他有过接触吗?不用担心这个,他们没有证据,刘远山也只会说是越过边境线投奔北安军遇见了本王,快去,多待一天就多一天危险。”
“啊,那太子能放人吗?”五一怵的很,“王爷,要不你跟末将一起去吧。”
薄屹寒抱着手臂垂眸看着他,忽然笑了,“行啊,可是本王现在要去青一阁找姑娘,一起?”
去禁卫司,还是回家被娘子打一顿。
五一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前者。他拿着腰牌就跑,丝毫不给薄屹寒反悔的机会。
薄屹寒微叹了口气。自己身边就这么几个人,周浩上辈子背叛他,这会儿被他安排到凉州守兵,五一衷心但是像个孩子一样,也就齐涑还可靠点。
他估摸着时辰,加快了脚步。
他上辈子没来过青一阁,不知里面竟是这样的景象:整个楼建于江面,前厅放置着青铜香炉,青烟袅袅,穿过前厅进入正厅,正前方悬着块“青一阁”紫檀木匾,厅中几根红木柱直顶房梁,中间台子上十几个姑娘正翩翩起舞,正下着雨这里面人也不少,有三两坐一起饮酒作诗的,有听曲儿的,有搂着姑娘亲嘴的。
他别开眼睛,张望了一下,没有看见那个身影。
“郎君第一次来吧。”文韵款款袭来,不动声色看了眼薄屹寒的穿着,笑道:“您坐雅间还是一楼?”
薄屹寒刚才那冲动劲消下去一半。
他憋了半天,又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那个名字,说:“令栀。”
“啊?”文韵征了一下,反应很快,说:“郎君是冲着令栀姑娘来的,她是咱们青一阁的甲等姑娘,不在一楼,您要找她得去雅间,不过令栀昨夜陪着二皇子唱了一晚上曲儿,正歇嗓子呢,要不……”
“就她,快点。”
文韵见他这么着急,便不再委婉,直白道:“郎君莫急,咱们雅间有开门红这一说,五十两银子开一间,即使开了,也要问问姑娘愿不愿意来。”
“……”
薄屹寒浑身上下全部家当一共五十多两,他已经好久没发俸禄了,王府里倒是有些有钱的玩物,都是宫里赏的他也不能卖,给了这钱他连下个月齐涑的工钱都给不起了。
不过他没有犹豫,解开自己的钱袋子递过去。
文韵盈盈一笑,“我让侍女领着您上去。”
“有劳。”
他被人带着到了四楼一个房间,这里摆设精致,茶点上等,还有人问他要点什么香。
一个两辈子都没逛过青楼的人,此刻莫名紧张,搓了搓腿让人下去了。
那股冲动劲过去,他冷静下来。
周围所有人都没变,只有阿满变了,从中书令赵家的女儿变成了青一阁的商女。
一个人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是不是也有可能,阿满也重生了。
可他上辈子死的时候,阿满还好好的。
如果她真的重生了,那她是怎么死的?
如果她没有重生,进来的阿满完全不认识他,把他当成陌生人,那又该怎么办?
门被推开。
薄屹寒坐在屏风后面,看不清门口是谁进来了,他只听得轻轻的脚步越来越近,那人开始说话,声音略又些沙哑和疲惫。
“郎君,怎么不点香?”说着,折过屏风走到内阁。
薄屹寒像被人捏住喉咙一半,呼吸一滞,对上那双杏仁美目。和梦里的一模一样。
姜满也没想到竟然是他,也征愣了片刻,强笑了一下,“原来是将军,刚听文姐姐说有郎君特意来寻令栀,我还好奇是谁。将军,想听什么曲子?”
薄屹寒没说话。
他在审视,好像要把眼前的人看出一个洞来,仿佛透过她就能看见另一个人。
良久,他看不懂了。
他自诩是个能洞悉一切的人,尤其是人心,他看得明白,也玩的明白。可能因为他也不在乎那些人,所以得心应手。可面前这个人,他看不懂。
缓了半天,他开口:“坐。”
姜满放下手中琵琶,坐到了距离薄屹寒最近的位置,笑着就要替他捏肩,“还没问将军在哪里任职,看着面生的很呢。”
薄屹寒任她捏着,把刚才侍女给自己倒的茶水端起来,眼睛却不看她,“喝口水吧。”
姜满听话的接过,抿了一口。
薄屹寒催促:“喝完。”
姜满垂着眼眸,眼中结了一层水雾,然后仰头闭眼喝完了那杯水,再睁开眼,里面只剩下笑意。
“想听曲儿的客人很多,想看跳舞的客人也很多,让令栀喝水的,郎君是第一个。”姜满放下茶杯,又斟了一杯,推了过去,“将军,你也喝。”
薄屹寒盯着她,空气仿佛凝滞,这房间隐隐能听到楼下传来的声乐阵阵,不太清楚,却给房间里面添了几分诡异的气氛。
姜满迎着他的目光:“将军这么看着令栀做什么?”
她脸上带笑,甚至有风尘女子特有的妩媚,和上辈子那个端庄自持的人完完全全是两个人。
薄屹寒又低头看着那水杯,边缘还有一块浅浅的红色口脂,本来是极暧昧的事,薄屹寒却愈发难受。
他深吸了口气,轻声问:“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吗?”
姜满微微睁大了眼,嗯了一下,煞有其事的想了想,“听闻前些日子北安军回长安了,我猜,将军是北安军的人?”
“你猜的不错。”
“真的,”姜满开心起来,“那日,与将军萍水相逢,匆匆一面,我还怕将军忘了令栀呢。”
“......”薄屹寒把那杯水又推了回去,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再喝口水。”
这要是换个别的姑娘,估计就要心里琢磨这人是不是脑子不好或者有什么别的癖好了。
可姜满什么都没想,她端起茶杯来,咕咚咕咚又喝了一杯。
薄屹寒伸手,去别她耳边的碎发。
他不死心,又问:“你叫什么?”
“令栀。词牌名那个令,栀子花的栀,是我阿娘取得,将军觉得好听吗?”她看着薄屹寒,丝毫看不出任何破绽,可说完了,她又重复了一遍,“将军,我叫令栀”
“你是哪里人?”
“崇州人。”姜满脸上有些微微哀伤,道:“边关战乱,阿爹阿娘都走了,令栀来长安投奔亲戚却扑了个空,辗转才到青一阁。”
房间又一次陷入安静。薄屹寒目光落在她身上,很轻很浅,带着特有的审视和怀疑。
阿满从来不是一个与不相熟的人能掏心掏肺的人。上一世到死,他对阿满的了解都不算很彻底,可面前这个十六岁的漂亮姑娘,眉目带笑,就这么把自己的身世告诉了他。
薄屹寒吸了口气,又问了一遍。
“你,叫什么名字?”
明明已经问过,明明已经答过。姜满浅笑,望着他,淡淡道:“令栀。”
两个字,一个陌生的名字。
她说了三遍。
见他没回应,姜满拨弄起琵琶弦来,低垂着眼眸,发丝垂落,和记忆中的那个人渐渐重叠。
薄屹寒的心再也克制不住,他手指轻颤,想把那缕碎发帮姜满拨正,发现自己根本没力气。
须臾,薄屹寒没再说话。他抬手斟茶,把水杯放到姜满面前,自己却站起来,“歇着吧,走了。”
姜满也站起来,“将军花了五十两,坐一坐便要走吗?”
“山远天高,来日方长。”
他撂下一句,出了房间,便再也按捺不住狂跳的心,下楼的时候碰见文韵,文韵问:“郎君怎么这么快就下来了?是不是......”
“你叫什么?”
文韵愣了下,如实道:“文韵。”
薄屹寒眼睛未动,好像在等什么,等不到了就又问:“你是哪里人?”
“回郎君,长安人士。”
薄屹寒突然笑起来,他飞奔下楼,随便抓住一个小厮,“你叫什么?”
“啊,郎君,小的,小的叫王盛。”
他放开小厮,在一楼随便找了张桌子,坐到那客人旁边,问:“你叫什么?哪里人士?”
“......有病吧你!”
薄屹寒不再逗留,连走带跑出了青一阁,脸上的笑意不减。
是了,一定是!
如果有人问你的名字,你会如实告知或是说个假的。如果你说了,他再问第二遍,那你一定会觉得此人有病。
如果有人问你哪里人士,同上。
可姜满没这么回答。她带着亲密的笑,手攀着他的肩,把自己叫什么,哪里人士,说的事无巨细。
她是在告诉他。
现在,我是令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