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林蔚做了一个梦。梦中,她与一个男子搏斗纠缠,狠力,且不知疲倦。
醒来,浑身是汗,黏腻无比。
她惶恐地去冲凉。
水珠挟着汗珠滑落,还有一线红。
啊,她回过神来,算算日子,不由苦笑。
有时意志是对抗不了机能的,它源自身体深处,经亿万年进化而不改。
没睡好,第二天就有些恹恹,林蔚看着那浮肿的眼皮,正想做个冷敷,就见赵岚叩门进来,手里端着一大盆羊肉汤。
林蔚不知怎的有些心虚,自己这模样,怕是逃不过赵姐的眼睛,要是被追问,可得仔细些。
谁知赵岚看她一眼,只道,“晚上睡前别喝太多水,否则水肿。”继而就开始吐槽自家婆母。
“我都跟她说了,什么也别管,就看着锅,她又忘了。”赵岚摇着蒲扇,“幸亏这次没开火,否则……真不知她一天天想什么!都一把年纪的人了,连晓剑也不如。”
林蔚给她倒了热牛奶,也在餐桌前坐下,想了想,道:“奶奶最近可有体检?”
“检什么?她身体好着呢!一顿饭两个馒头。”
“还是做个体检吧。”林蔚慢慢把自己的建议说出,“就当咱们小辈的孝敬,查查看看,都安心,也不贵。”
“我有心没工夫啊,等她儿子回来吧,让他带她去。”
“那我带奶奶去,正好我也要去拿些常备药。”
林蔚坚持早检查,自是源于担心,不幸的是,果不其然。
看着沛城人民医院的诊断报告,她只觉有些头晕。
怎么会?
就是会!
天地不仁,万物刍狗。
“小晨妈,你坐。”李奶奶拍着身旁的椅子,冲她道,脸上是骄傲的神情,总算占到了位子。
她穿着蓝布褂子,黑裤子,布鞋,灰白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肤色暗黄,一如大地之色,圆脸上皱纹如刻,干瘦的手背上有老年斑。
其实,她还不到六十岁。
但检查显示,心脏已过八十。
她从小干活,照顾兄弟姐妹,帮衬父母,成家后,跟着丈夫种地,打工,又养育了两个孩子。
等孩子长大,又帮着孩子带孩子,帮孩子支撑家。
一直操劳,无有闲时。
但现在,她就要记不得这一切了,她辛辛苦苦操持的一切。
林蔚倍感心酸。
“报告上怎么说?”李奶奶又问,她不识字,从不敢自己出远门。
“一切正常。”
“我就说嘛,咱干活的人,老天爷哪能给病!那不是要按头了!”她舒心地笑了,一笑唇就窝进去,下牙掉了四颗啦。
林蔚走进超市的时候,赵岚正在结算货款,今年生意不错,进多少卖多少。
看着计算器上的那个数字,她默算了一下利润,不由笑起来,灿烂如西斜的日头。
等在侧旁的供货商瞧着,立即拍手,“赵老板,你发财,可得请客。”
“请!”她开了冰柜,拿出瓶啤酒,递过去。
“啊呦,就一瓶,我们是三个人。”
赵岚心情好,懒得计较,又拎出两瓶,那人笑着接了,又说些恭维话,待转账一到,立即告辞。
“这人……”
瞧见林蔚,赵岚把粗话咽下,“怎么过来了?缺什么,让晓剑捎过去就是。”
一顿,记起什么,“医院怎么说?”
林蔚把报告递给她。
“阿尔茨海默症,什么呀,不是厉害病嘛!”赵岚松了口气,一抬眼,却见林蔚脸色不对。
“怎么了,你……”
“赵姐,这阿尔茨……”
待林蔚解释完,赵岚的脸色也变了,变得灰白,人也僵住。
半响,她忽地大喊,“不可能!”
这一声又高又尖,把刚进超市的两个客人吓了一跳。
“老板,你又教训儿子呢!他会拳了,小心他反抗!”
林蔚惊觉失察,不该在公众场合说这种大事的。但适才太焦心了!
她立即上前按住赵岚胳膊,压低声音,“赵姐,对不起!”
“不可能!我不信!”赵岚又道。
是啊,确诊这样的大事,岂能听信一家医院?
得再看看,对!
林蔚被提醒,一个念头浮上。
回到家,立即查询省城医院大夫,有两位,不相上下,林蔚拿不定主意,想了想电话咨询王勤。
王勤在了解情况后,让把李奶奶的检查资料拿过去,他会请同学,就是林蔚选的大夫之一,给看看。
“阿尔茨海默症的确诊,关键是看大脑特定区域的代谢变化和蛋白沉积情况,这些通过脑部CT与血液中的生物标志物检测都可观察。省城医院与沛城的仪器一样,CT、血检没必要再做,做一次,折腾老人家一次。”
回复很快就来了。
林蔚是下午寄送的资料,第二天晚上就收到了王勤的电话。
确认是阿尔茨海默症,早期。
但很快会进入中期,典型症状是失认与失用。
挂了王勤的电话,林蔚点开微信,给他转了2000块,表示感谢。
别的不说,单不用来回折腾,就得好好感谢。
王勤没有拒绝,收账后又叮嘱她多休息,加强营养,创口虽愈合,但只是表面,完全愈合快则半年,长则三年。
林蔚去阳台给白芍药浇水。
要怎么跟赵岚说呢?思来想去,还是选择了直言,事实面前,迂回、巧饰都没用,因为需要面对。
不过这次赵岚很冷静,至少比昨日冷静,听完林蔚的讲述,她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就回家去了。
其时已过22点,李奶奶还在收整捡来的纸壳,一捆捆的,拿细绳扎得很结实。
坐的马扎,歪歪斜斜,却是一腿折了。
矮凳上的搪瓷缸子,沿口缺了一块。
那黑布鞋,还是前年买的,脚跟都快踩透了。
她几乎不扔东西,就算不堪其用也要用。好像她们那一代人都如此,艰苦奋斗,自力更生,勤俭持家。
见儿媳回来,她立即起身,如做错事的小学生,有些手足无措。
“以后不捡了,真不捡了。”
都说婆媳难处,毕竟无有血缘,只是因着一个男人而成为家人。
与自己的至亲还勺子磕到锅,何况突然捆到一起的陌生人!
就在昨天以前,赵岚也是这样认为。
但此刻,她再说不出凶话,但也说不出别的,她只是喊道:
“妈!”
又是一个清晨,太阳照常升起,但来福临门超市买面包的人,却惊讶地发现,换了老板。
赵岚送婆婆回老家去了,林蔚在看店。
超市的活不难,但琐碎,起初林蔚有些不适应,结算也慢,但只一日,就顺了手。
没人的时候,她点算货品的存量,检查日期,将临期的做打折促销,旺销的抓紧补货。
临街窗上贴了招募理货员的启事。
这一日午后,店中无人,林蔚正坐在红塑料凳上打瞌睡,忽听有人唤她。
一睁眼,就见赵岚到了近前,风风火火的,脸上的忧色也不见了。
是的,不管怎样,生活都将继续。
林蔚把这些日子的账目与她交接。
“行啊,营收日日增的。”赵岚笑着拍她肩,“你跟我做超市吧,咱俩合伙,很快就能开分店。”
林蔚举起右手,“手无缚鸡之力如我,就不难为自己了。”
说来也怪,赵岚回来后,那应招的人陆续登门。
要招个人入店,勤快能干是一方面,关键人得本分。
等终于选定个姓范的小伙子后,已是八月底了,接着就是开学季,
小晨升大班,晓剑升一年级,开学仪式,自相庆祝,又是一通忙活,还有教师节。
于是,等林蔚执笔,开始新漫画创作时,已是九月中旬。
这可比她预计的晚太多,而她打算年前完稿的。
只能全力以赴,加时加点。
其实,很多漫画家都会请助手,特别是名气大的,只确定主题,情节,角色,剩下的剧本,分镜,草稿等,并不亲自动手,只把关而已。
但林蔚正好相反,全部自己来,因为相较于沟通的麻烦与反复,她觉得还是自己做更快。
创作是快乐的,全身心沉浸式的快乐。
分镜、线稿、背景、上色、特效,林蔚沉浸在纸笔的世界中,全然不察桐叶变黄坠地,雁南飞,风也转了向,空气中多了一种香甜。
终于,终于,完稿。
她郑重搁笔,只觉口干舌燥,去客厅倒水。
刚走出卧室,人就愣住了,只见窗外纷纷扬扬正落着雪。
她眨了眨眼,快步走到阳台,这下看清了,真是雪,又细又密,地上已积了一层。
都下雪了!
她回身查看手机,日期显示12月26日。
可真快,再有几天就新年了!
她倒了水,复又立在阳台看雪,有人慢慢走过,穿着红色羽绒服。
林蔚不觉心动,看看自己,只不过一件长袖衬衣,但一点儿不冷。
今年的暖气可以啊!
她叹着,又是一怔,暖气,自己好像没缴暖气费吧?
她取了手机,查询缴费信息,无有,但暖气片滚烫滚烫的,难道是赵岚帮缴的?
她们两家,谁去营业厅,都会顺手替另一家缴了。
她电话她,答案是否定的。
“今年都用微信缴啊,不用跑营业厅,很方便的,还是你告诉的。”
啊,这是怎么回事呢?
林蔚电话供热公司,请其帮忙查询,接线员失笑:“缴了就行了,你管谁缴的。”
“若是缴错了,多不好!”
“不可能,都是实名核对!”
经不住客户请求,接线员只得调看缴费记录,“营业厅缴的,现金支付!……谁缴的看不出来,……监控?女士,我们监控只保存三个月,您这是八月缴的,查不到了!”
“那……”
“这样吧,若真是缴错了,肯定有人来找的,到时候我们再联系您,行吧?”
也只能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