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医馆,日头高起,院里的柿子树枝繁叶茂。
元蓓蹲在比自己还大的木盆前,洗方才做饭用的碗,这时,李娘从里面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碗药,道:
“元蓓,喝药,凉了药味就散了。”
元蓓原本躬着腰,闻言抬头露出笑,过去接过碗喝药。
药不好喝,元蓓苦到身体发抖,但又竭力不表现出来。喝完药,她把药碗拿到木盆前洗干净。
李娘走过去摸摸她的头,塞给她一块灶糖,道:“今天你哥跟你说什么呢?你笑得那么开心。”
元蓓开心地低头看着糖,小心拆开舔一口,又包回去,道:
“哥问我还记不记得他说的话。”
“什么意思?”李娘把糖纸拆开,示意元蓓把糖吃完。
元蓓笑容放大,道:“哥说让我不要学他。”
“不要学他?”李娘语气疑惑,“这是什么意思?”
“哥说他天生是个罪奴,所以一切好东西都跟他没有缘分,但他说我不是这样的……”
元蓓小心咬了口糖,“总有一天我会不是个罪奴,所以现在就要做好准备,不要学他,要好好学本事,好好保护自己。”
甲奴天生有罪,世代传承,这是南明人的共识。
每个甲奴出生时就背着枷锁,李娘此前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可现在却有些懂了。
那或许意味着他们天生不配住木屋,只能睡桥洞,无法领足数的工钱,无法被人正眼相看,不会被人体谅,永远被苛责。
自己的性命也不受自己控制,完全交到别人手上,随意打骂虐待。
每日成堆的尸骨堆叠在义庄边的乱葬岗,甚至就连子孙后代也要继续这样。
元初这人一向言出必行,可一个甲奴的赎身价可谓天价,李娘想不出元初会用什么方式凑齐这笔钱,但他这人总是这样,把最难的路都留给自己。
这样想着,李娘没由来想叹气,但没叹出来,她低头看着元蓓,突然道:
“小蓓想不想跟姐姐学医啊?”
一阵风拂过燥热的大地,吹开方才盖在太阳前的云朵,刺目的光线洒在街道上,元初只觉半边脸火辣辣的疼,紧接着感受到灼热得多的光线炙烤着皮肤。
他被人强行从地上揪起来,双腿还没站稳,两臂就被身后人抬起,紧接着一拳直中击中前胸。元初喘着气,没发出一声讨饶,对方立刻毫无章法地又一拳击中他血淋淋的左脸。
元初吐出一口血,几乎没了意识,周围一片叫好声。
“李坡。”沈孤予话未说完,就看那个靛蓝窄袖的人大喝一声,把元初扔到地上,道:“都散了吧!散了!我兄弟说了,别玩出人命,这家伙背后有王府靠着呢。”
一听王府的名号,人群立刻做鸟兽散去。
那窄袖人离开时又故意踢了元初一下,元初疼得蜷缩起身体。
街巷又传来小贩的叫卖声,一声叠一声,仿佛这场闹剧从未发生过。
元初意识模糊,头脑因为疼痛而疲惫不堪,感觉整个人如同一块破了洞的布,被风一吹,隐隐地就像跟着离开。
身体还未从疼痛的紧绷中缓过来,但他依旧习惯性地憋着气,脸色涨红,方才一直紧攥的掌心微微松开,只留下一点空隙。
“还可以听见声音吗?”
清亮得如同一滴水落下平静的湖面,山谷回响起钟鼓敲击的晨鸣,元初浑身颤抖一下,微微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睫。
掌心的空隙塞进一只白净的手,素手利落地分开他的手,熟悉的触感传来,摁在手腕内侧的软肉上,依旧是冰冷的温度逐渐融化在身上,元初的眼神终于清明了。
沈孤予眼神淡淡的,服饰朴素,与王府大不相同。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动,元初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才恍然想起身。
身体前俯,却控制不住力道,元初失力的瞬间,鲜红的唇.瓣擦.过沈孤予的手腕,留下一道浅红的印子。
敏.感的腕部被短暂触.碰,沈孤予下意识收回手,视线扫过元初的嘴唇。他的唇很厚实,接触很柔软,眼下被血染得通红,平白为一张脸增加了艳丽。
与过去看到的卑微隐忍,截然不同的艳丽。
沈孤予垂眸,收回手腕,示意李坡把元初背起来。
路上隐隐传来议论声,都在讨论这两个人为什么要去管那个罪奴,简直是多管闲事。
元初伏在李坡的背上,挣扎着动了动身体,想要下来,却被李坡向上掂了下,紧接着听到这个娃娃脸道:
“殿下让我背着,你就好好的,不要乱动。”
语气带着行伍之人挥之不去的肃杀,可仔细听,其中也有一点安抚。
元初浑身僵直,顿时什么动作都不敢有。
沈孤予提溜着一串草编,随意走在街上,瞟到元初因莫名紧张而紧绷的身体,外露的皮肤几乎看不出一处完好,渗透的血液滴在李坡的衣服上。
幸好李坡穿的是黑衣,否则这血怕是要染出件红衣来。
人声渐渐退去,两人兜兜绕绕到了西市出口,李坡猛地停步,道:
“不行,你家小厮马夫都在那,我一个暗卫不好露脸。”
沈孤予显然也想到这一点,他上前扶住元初的胳膊,修长的手扣上来,元初强撑着自己站住,不要倒。
“可以站住吗?”李坡语气惊讶。
那么重的伤,这人居然还能撑着站住!
元初脸色苍白,左脸处被刮了好大一个口子,破了相,他点点头,开口想说话,又没说,只是小心地看了沈孤予一眼。
视线在他手上拎的一串草编微微停滞,然后快速移开视线。
“本来是来见草编人的,没想到倒拣了你回去。”
李坡嘟囔着,被沈孤予扫了眼,又麻溜离开了。
元初定了定神,就听见沈孤予道:“还好吗?”
声音和缓,并不急促,没有夹杂分毫元初熟悉的属于上位者的焦躁与不屑,沈孤予说话时总是很平淡,他说着收回搀扶的手。
微凉的温度剥离开身体,元初小幅度点点头,又觉得沈孤予或许没注意到,加大幅度又点了一遍,视线小心地停留在沈孤予拎着的草编上。
沈孤予注意到他的视线,把草编拎起来,道:“喜欢?”
元初一愣,不知所措地点点头。
“那送你了。”沈孤予把草编递给元初。
元初没想到沈孤予会这样,他接过草编,很小心地避开沈孤予的手指,不让手上的血液粘在他手上,沈孤予眯眼看着他的举动,眼神微沉。
“江阳给过你一个瓷瓶。”
沈孤予用询问的语气说,但话语间又没那么疑惑,更像是陈述。
元初点点头,沾血的断睫与额头粘连,整个人看上去很狼狈。
“那里面是治外伤的药,回去好好擦。”沈孤予笑容和煦,“你身上这伤不轻,用那药会好得快很多。”
沈孤予说完,转身走向舆驾。
元初闻言一惊,等沈孤予走远后才敢抬头,愣愣看着他的背影。西市灰土大,竹青色的衣摆随风飘摇,隐隐蒙上暗色,但沈孤予即使穿着这样的衣服,也依旧让人挪不开眼。
上了舆驾,沈孤予方坐定,就听门侧江阳敲了敲门,这是有事的信号,沈孤予微皱眉,让江阳进来。
“殿下,陛下传来口谕,召您今日申时入宫觐见。”
江阳语气诚惶诚恐。
沈孤予深深看了他一眼,才施施然笑起来,道:“我知道了,先回府吧。”
“是。”江阳道。
舆驾缓缓挪移,朝着与西市截然相反的方向缓缓前行,元初依旧站在原地,一阵微风拂过,手里的一串草编如同新芽柳条微微摇荡。
他静静抓着草编,不由为它可以被任意抛弃感到一点遗憾。
申时天色还亮,只光线变得昏暗,沈孤予出府入宫。
他穿一件玄色冕服配金绣暗纹腰带,瞧着像与即将到来的夜色融为一体,只腰间那个浅亮的琉璃坠子微微发着光。
舆驾辘辘前行,忽地一阵风刮过,有什么东西也紧跟着穿过侧窗,钉在木板上。
“殿下!”江阳察觉到不对,连忙探声问道。
过了一会儿,沈孤予才施施然答了声没事,他脊背挺直,明明没有人围观,却端坐在车厢内。
手心里攥着一张丝帛,上面写着一个“贤”字。
进了午门,舆驾继续前行,按常理来说,任何人到这里就该恭恭敬敬地下车,步行前往内宫。
但沈孤予年少立府,得以享受舆驾入宫的权力。
舆驾入宫,到礼和殿外一里处的空地停下。
沈孤予下车,步行至殿前,礼数非常周全。
“陛下等您有一会儿了。”张内官守在殿外,见沈孤予过来,连忙躬身道,“他吩咐让您来了直接进去即可。”
天色转暗,太阳渐渐落山。殿前宫女已开始掌灯点烛,沈孤予浅笑着朝张内官躬身,道:“有劳张内官了。”
“殿下莫要折寿咱家。”
一进礼和殿,空气中就弥漫着一股炼丹炉的焦糊味,与熏香缠绕在一起,沈孤予走了几步,听见瓷器碎裂的声音,他看过去,皇帝沈修泰穿着松散凌乱的常服,神色迷离,身边酒器堆叠。
“你来了。”沈修泰道,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灰白头发凌乱散在脸上。
“儿臣拜见父皇。”沈孤予行礼,紧跟在他身后的江阳亦伏地行礼。
他的仪态姿势叫人分毫挑不出错来,沈修泰眯眼,殿内昏暗的灯光让他无法有效分辨眼前的景象。
他动了动腐朽的身体,关节嘎吱,就像一块老旧的木板被压到极致发出的声音。
“你好大的胆子!”
一个碎瓷片擦着脸颊飞过去,在沈孤予眼皮割下一道伤口。伤口只差一厘,就可擦过眼球。
鲜血笼罩眼睛,眼皮传来尖锐的疼痛,沈孤予不动声色地行完礼。
李坡:编草人没见到,但近在眼前。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第1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