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玄对这个世界没有留恋,只有憎恨与自厌。
颜玄没扫朝暮生的兴,点点头,闷闷的“嗯”了一声。
朝暮生在传承记忆里根据前辈的经验总结了人间情爱的过程。
先是相,后是相知,最后就是顺理成章的相爱了。
不是一见钟情,就是日久生情。
可惜朝暮生目前面对的现状没有办法一见钟情,也没有日久生情的条件。
——她的一生只有一天。
正因为只有一天,她才想好好珍惜这一天。
她要看繁花,她要看美树,她想要爱人,也想要被人爱。
即使这份爱是假的,是装出来的,她也要。
每个朝暮生从水中蜉蝣到岸上化人时,都有不同的想法。
有的想安安静静度过这一天,还有的想热热闹闹的度过这一天,有的想要帮助人,有点想吃好,有的想玩好,还有想做菜的,做衣服的,做玩具的,有的想体验痛苦,有的想体验绝望,有的想体验欢乐,有的想体验悲伤……
蜉蝣千万数,千千万万只蜉蝣便有千千万个想法,朝暮生这一族能幸运化人,比从前的蜉蝣之身不知方便多少,用这短暂的一天,用这短暂的一生,去做想要做的事。
朝生而暮死,蜉蝣生命止于此,这一天的生命里,或许会有人记得朝暮生曾来过,也许不会有人记得,这也不妨事,这段经历会刻进朝暮生一族的传承记忆里,或许一年,或许两年,或许百年,或许半年,会有一只朝暮生在传承记忆里找寻关于“爱”时,得见曾有一只朝暮生,她爱过人,也有人爱过她。
朝暮生拉着梳洗后焕然一新的颜玄的手,拽着他奔入长街,路旁花树纷纷扬扬在空中下着雨,粉白的世界中,朝暮生的笑容是最夺目的色彩。
壶玉清一行人尽职尽责的帮朝暮生实现她的心愿。
朝暮生和颜玄站在花树下飘扬的花雨,带着壶玉清剑身的嗡鸣。
游湖时湖中的鱼儿欢快的往水里聚集,围住朝暮生和颜玄坐着的船,此处应该多谢沈煜和余生昇这两位鲛人。
沈煜和余生昇无意中对上视线,沈煜别扭的移开眼。
余生昇实在受不了他一天到晚没个好脸色,忍不住开口问他:“我干嘛了?你天天这幅表情。”
沈煜咬牙,耳根通红:“你做了什么你自己知道。”
余生昇指着自己:“我干了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啊。”
沈煜闻言,羞恼的红晕爬上脸,看着余生昇,几度开口,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这眼神,啧~要不是余生昇清楚自己和沈煜的关系,还以为沈煜在看着一个负心女呢。
不过,我?余生昇!与沈煜?那种关系?!想想就觉得可怕。
余生昇以为自己能看透沈煜的脾性,后来发现,男人心,海底针,啧~
戚清语与萧楚俞也在见缝插针的助力。
唯一闲着的就是宋玉郎。
萧楚俞皱眉看向壶玉清:“师妹,这是你带的那只梦貘?它化形了?”
壶玉清平静的回答:“是啊,就是他。”
萧楚俞看起来好像想说点什么,壶玉清没等他说话,率先开口:“师兄,如果你说的话不好听,我不爱听,你就还是先别说了。”
萧楚俞闭口不言。
萧楚俞第一次被人当着这么多人面下面子,面色不虞,转身离去。
沈煜和余生昇站在一边看着,没有多管闲事的意思。
戚清语一直都是向着壶玉清,壶玉清不喜欢的人,她也不会喜欢。
作为风暴中心的宋玉郎,对情敌的离去也不会主动说出什么善解人意劝壶玉清去找他的违心话。
后来的旅程与其说是其他人孤立了萧楚俞,不如说是萧楚俞一个人孤立了其他人。
朝暮生与颜玄遇上了麻烦。
壶玉清一行人没有出手,静待事态发展,如果出现不可控的苗头,她们到时候再出手。
颜玄在目光沉沉,盯着面前的故人。
当时游完湖后,朝暮生拉着颜玄去看百花集会,他们走到街上的时候,正好遇见十二花神坐着花车巡游。
十二花神代表着十二个月份所具代表性的花,分别是梅花、杏花、桃花、牡丹、石榴花、荷花、蜀葵花、桂花、菊花、芙蓉花、山茶花、水仙花,都是由年轻女子装扮,个个面容姣好鲜妍,穿着繁复精致由花朵装饰的衣裙,巡游花车在长街上化成一条花的长河。
这一天是二月十五花朝节,暖和的春风吹的花香往人身上扑。
颜玄与朝暮生幸运的挤到了人群前排,朝暮生兴奋的话语像只雀跃欢欣的小鸟一般,不停的围着颜玄转。
“这花真漂亮。”
“花车上上的小鸟装饰好精致,就是真的小鸟一样。”
“街对面的那个冰糕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还洒了干花碎,等会我们一起去尝尝吧。”
总是沉默的颜玄开口:“不好吃,别买。”
朝暮生:“你吃过?”
颜玄像水浇过的泥土一般梆硬的表情,终于出现裂痕,勉勉强强有了一丝人的鲜活气:“嗯,很难解决。”
颜玄甚至还回忆了一次从前吃完后的感受:“难吃得像从隔壁摊位的泔水桶里面刚捞出来,放入面粉,使劲揉,使劲捶,再放在太阳下暴晒三天,上货前铁锤使劲锤了一顿捶夯实的感觉。”
朝暮生想,能让一直把嘴闭得像蚌壳一样紧的颜玄说出这么多话,还是这么惨烈的形容,那确实有蛮难吃了。
你以为朝暮生会就此作罢?不不不,只活一次,这么难吃的东西不去试一下留在传承记忆里让后来者体验一下的话,真是想想就遗憾呐。
花车巡游过了许久才从这条街上过去,朝暮生立马拉着颜玄奔向街对面卖冰糕的小摊。
付了钱,摊主正拿油纸包冰糕的时候,身后站了一个人,比她的声音先带来的是她身上浓郁的花香。
“颜玄,好久不见。”
颜玄不为所动,但是朝暮生回头,看到了来人,认出她是今日扮十二花神中的一个年轻姑娘。
姑娘自称姓秦,与颜玄是旧识。
颜玄眼皮都不带抬的,像个木桩子一样站在那,不动不笑不说话。
秦姑娘说:“两位不如到我家去坐坐?”
颜玄还是没反应,面容冷肃如冰,黑寂寒凉。
朝暮生时间宝贵,她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直接拒绝:“不了,我们还有事。”
秦姑娘脸上的笑落下,面无表情的说:“这可由不得你们。”
话音刚落,突然出现一群人将朝暮生和颜玄包围。
朝暮生只有化人的能力,不像话本里那些灵物精怪,有移山倒海之能,造物飞天之化,她和普通人无异。
朝暮生有点着急,不知道该怎么化解眼前这局面。
就在这时,颜玄动了。
颜玄接过摊主手中的冰糕,这冰糕一个个梆梆硬,一个个带着凌厉的风飞到包围的人上,一连串的“哎呦”声伴随碰撞声、倒地声、痛呼声、咒骂声……一时间热闹得很。
颜玄的速度极快,只在瞬息间便打倒一片人。
朝暮生没想到,颜玄看着不声不响的,身手居然这么厉害。
颜玄没下死手,只叫人一时失去攻击他们的行动力。
朝暮生拉着颜玄飞快跑走。
身后有呼喊声,在一瞬间突然变小。
壶玉清几人拍拍手,将准备去追颜玄朝暮生的人处理好丢在一边,等他们醒来的时候,朝暮生颜玄早就不知道跑了有多远了。
朝暮生拉着颜玄一直跑,跑到河边才停下。
颜玄脸上还是那副木然的表情,朝暮生双手扶着膝盖喘着气,面前突然出现一只手,手掌有很多划痕,饱经风霜的痕迹,实在算不上好看。
这只不算好看的手,手心托着一团白色的冰糕。
朝暮生眨眨眼,抬头去看颜玄,这是朝暮生第一次认真看他,无关皮相,只看灵魂。
这是一个苍凉的灵魂,灵魂满是空洞,生气从空洞里溢出来,犹如一朵正开的绚丽的花,花上长满了黑斑,让看客不由惋惜,惋惜他风华正茂,惋惜他将枯萎死去。
朝暮生看到了一个小小的颜玄,藏在灵魂深处,他在流泪,他想找活下去的意义,可是啊,他找不到。
万千思绪只在片刻,朝暮生接过冰糕,冰糕放在手心晶莹剔透的一团,像一块纯净的琉璃,朝暮生将冰糕放到嘴边,牙磕在冰糕表面,画出一身令人牙酸的“吱——”响。
诚如颜玄所说,这冰糕比金刚石还硬,
朝暮生有点不信邪,死磕这块冰糕,吃得面目狰狞才咬下小小一块。
这一刻她有种得胜的快感。
颜玄看着五官扭曲样子十分滑稽的朝暮生,突然笑了一下。
笑容像落在湖面的一滴水,朝暮生还没来得及细看,就已经消失不见,快的就像一个错觉。
朝暮生好奇的问他:“你为什么想死?”
颜玄的语气平直的像一根箭,直直的,不带拐弯的往前飞,有种活过今天就不会再活明天的丧感:“活着,又有什么好活的。”
大概是觉得来人世走一遭,什么也没有留下,也没有什么值得别人记住的,颜玄突然打开话匣子,给朝暮生讲起了他的过往。
——不值得被爱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