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直上二层国标馆。
接待人员站在电梯口迎接两人,肖灵掏出一张白色的卡片递给她。
“欢迎两位。”
孟象沄跟着肖灵往前走,观察环境。
设施很新,造价不菲,但人特别少,一路上没听到有人说话,只有露台上几个人在喝东西。
两人换完衣服热好身,孟象沄问:“以前怎么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刚开业不久。”
“楼上是什么?”
“器械有氧什么的,五层有休闲区。”
肖灵斜倚着置物柜,浴袍大剌剌地敞开,微微敛着下巴颏儿,声音也压低了些,“还有不开放的,两层。”
“你也上不去?”
肖灵笑着点点头。
“怪不得,会费不少吧。”
“会费倒是其次,他们是会员邀请制。”
孟象沄眉尾轻轻一挑。
“别告诉我,这么小众一个地方,你就撞大运,撞上那位……导演叫什么?”
肖灵笑着扶了一把孟象沄的背,推着他往前走,“徐将,将来的将。我邀请的,他自己可进不来。”
“徐,将?”
“对。”
“……哪里人?”
“本地的。”
孟象沄步子一顿,偏头拢了一下袍襟。
肖灵歪着脑袋去瞧他的表情,问:“怎么了?”
孟象沄没说话。
这时水声已经近了,池面不停涌动,突然劈出一条长臂,紧接着有人仰面换气。
肖灵的眼神停在池面上。
“你不会认识吧?”
孟象沄摇头。
肖灵一扬下巴颏,示意孟象沄去瞧。
“游得不错,他以前练游泳的。身材也不错。”
话音落下,徐将一个标准的翻滚转身,朝着两人的方向“滑”来。速度非常快,但节奏很稳,动作也从容,腰腹摆起来的时候像条带鱼。
两人不约而同地停步,观赏。
孟象沄觑了一下眼睛,看到徐将的蓝色泳镜。
但徐将没再继续游,堪堪触壁前,“哗啦”一声,整个人如同鲸跃般出水。
喘息声在岸上回响。他一撸泳镜和头发,眨着眼睛,目光一闪一闪地落在孟象沄身上。
“肖哥,来了。”
一共四个字,说到第三个的时候他才把眼神放到肖灵身上。
肖灵浑不在意,上前几步,蹲下和徐将寒暄。
“厉害啊徐导,专业的就是不一样!”
“肖哥这是——哈——拿我开玩笑!”徐将的气息慢慢平复下来。
“可不是玩笑,等会你得教教我翻身技巧。”
肖灵说完拉了他一把。
徐将借力一撑,跃上岸。他抹把脸,站在了孟象沄面前。
黑头发,黑泳裤,高个子,眉眼弯弯,带着让人心软的笑模样。
他问:“这位是?”
“我朋友,孟象沄。”
“这位是徐将导演。”
徐将笑着伸出手,“你好。”
孟象沄的眼神在他身上飞快流转一遍,最终停在他眉眼附近。薄薄的单眼皮,高眉骨,左眼皮上有一颗黑色的小痣。
这当口徐将的右手一直虚悬着,但他好像并没觉得尴尬,只是体面又温和地笑着。而孟象沄像个反应慢半拍的考拉,缓缓的,抬手握了他一下,问道:
“徐导,不知道名字是哪个字?”
肖灵眼风一动,没吭声。
“将来的将,孟哥呢?”
“气象的象,沄是水波的意思。”
两人说话时手没有松开,水顺着两人的指缝,腕骨,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孟象沄提提嘴角,终于笑了一下,“幸会。”
“孟哥,幸会。”
说完,徐将压了一下手腕。
两人这才松手往旁边走。
肖灵和徐将差不多高,他拍拍对方的肩膀,十分亲切的样子,“游多久了?”
“我差不多了,歇会儿。”
徐将用指尖勾起一条浴巾,囫囵擦了擦头,又往头上一丢,捏住自己的右肩缓缓活动,那样子好像是不大舒服。
孟象沄当没看见,倒是肖灵问:“受伤了?”
“没有,是旧伤,今天可能游大了,得缓缓。”
“做过康复吗?”
“以前做过,不过我这一点小事,问题不大。”
“这话就不专业了啊,年轻落下损伤以后就麻烦了。我认识个理疗师不错,回头介绍给你。”
徐将一乐,“行,那先谢谢肖哥了。”
“坐。”
“你们不下去玩会?”
“我不急。”
肖灵一屁股坐下,笑呵呵地看着孟象沄,“下水吗?”
孟象沄心知他要跟徐将攀攀交情,套套消息,总之是谈点什么,便体贴地为他们留出空间,也给自己找清净,于是,自顾自地解袍子准备下水。
他背对两人,露出两点肩峰,一条背沟,对称的肌肉线条颇为柔和。
“你们聊,不用管我。”
袍子挽在手上,往旁边一扔,正落在徐将左手边的座位上。
袍角搭落徐将膝上。
徐将眼睫一闪,没动。
肖灵扫了一眼,低着头叫他:“徐导,我这个朋友也认识露清。”
“什么?”
不知道是入水的声音太大,还是徐将走了神,他没听清肖灵说什么,懵懂地看着对方。
肖灵便笑着又说了一遍:“我说,象沄和露清认识,是很好的朋友。”
“啊?这么巧?”
“本来也是他们先认识的。露清,象沄,这俩名字——想起来点什么没有?”
肖灵说完挑挑眉,身子后仰,双手撑着,一副等徐将自己参悟的模样。
徐将撤身瞧着肖灵,咂摸着他的语气和表情,脑中闪过孟象沄自我介绍时的模样……
“气象的象,沄是水波的意思。”
徐将一下子反应过来。
“你是说,「青云」!是他?”
“对咯,就是当年的「青云」双子星。”
“真是他!”
徐将显然有些吃惊,又有点惊喜,他一拍腿,转头往池子里看。
「青云」双子星,名动一时。
二人自出世便共同包揽了几乎所有中国古典舞适龄组别的金银特别奖。
体育圈不是有个“满贯”的说法吗?舞蹈圈也有。
他们是把「青云」当作统一的计量单位,说「青云」是“超级满贯”。
据说当年的「芳华杯」两人原定同一单位选送,但几个评审翻来覆去谁都舍不下,秉持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干脆让孟象沄换到他父亲原来的单位选送。
孟象沄的父亲谈品,也是跳舞的,上世纪八十年代被誉为“男子水袖第一人”。
这件事是「青云」身上最大的争议。
时至今日,仍有人在讨论他们。
讨论「青云」到底是不是人造的概念神;讨论舞蹈圈是不是被裙带关系和流量市场所绑架,烂完了;讨论他们的天赋,技术,艺术表现力,甚至他们的关系是否和谐;讨论孟象沄到底为什么不跳了——
有人说他受了伤;有人说他承受不了争议;有人说他是跳不出来了,舞蹈圈的“仲永”罢了。
总之,后来的丰露清一路跳到首席的位置,而「青云」双子星中的另一个却销声匿迹。
「青云」一别,再不“相见”。
这些故事,徐将在拍摄丰露清之前就已经做了功课。
可他没想到,着实没想到,此“沄”即彼“云”,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自己眼前。
真如白云一片,从别处飘来,是不被人预见的意外。
徐将站了一下。
膝头袍角滑落,他捞了一把,眼神追着孟象沄起落于水间。忽然,他歪头笑了笑。
有种不可思议的感慨。
“我和象沄本来打算找个时间去看露清的,可他就是太忙。”
“丰老师,确实忙,很忙。我们跟着拍摄都有点吃不消。”
“我听说他参演的那部电影,下周在S市点映,他也要去线下,要出差?”
徐将听完没立刻接话,而是扯开了,“肖哥想喝什么饮料吗?我好渴,一起拿点。”
肖灵微仰着头看他,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
“好啊,我都可以,辛苦你。”
“孟哥呢,喝什么?”
“不要桃子,他过敏。”
徐将应了一声“好”。
脚步声渐远,肖灵的脸色也随之淡下来,木木的,直到一颗圆圆的脑袋浮出水面,他的脸色才骤然和缓下来。
“怎么样?”肖灵说话的时候眯着眼睛。
“水不错。”
“人呢,是不是还算帅的?”
孟象沄不搭理他,只是忽然问:“你怎么了?”
“什么?”
“为什么一脸吃了屎的表情。”
肖灵一下被他说愣了,半晌才笑了一声,道:“见着年轻的新面孔,我这张老脸你也是瞧不上了。”
孟象沄不说话了,只是浮着水,深深浅浅的。徐将远远看去,觉得他的脑袋像个浮漂,水下就是饵。
他推着一个小餐车往回走。
肖灵和孟象沄循声看去。确实是个餐车,饮料七八种,还有水果。
“嚯!”肖灵回头招呼孟象沄上岸,“先上来喝点东西,你还空腹呢。”
孟象沄本想再游一会,不打算上去,但徐将也跟着招呼了一句“我拿了很多种”,孟象沄就有点犹豫了。
很浅的表情,很短的一瞬,说“犹豫”都过分了,也就是“怔”了一下,“顿”了一下。
但肖灵见状立马警觉起来。只不过具体在“警觉”些什么,都是后话了。
“肖哥你看你喝什么?”
“橙汁吧。这个是柠檬茶吗?”
“对。”
肖灵冲还在水里泡着的孟象沄一勾手,“来吧,你的饮料来了。”
徐将看了看孟象沄,眉眼一展,“孟哥爱喝这个?”
“爱喝,御用饮品。你还挺会挑的。”
孟象沄听肖灵那么一说,便没有不上岸的理由了。
于是徐将笑着冲准备上岸的孟象沄伸手。
孟象沄抬眼。
徐将侧弯着腰,安静地看着孟象沄。
孟象沄的眼神从徐将的脚腕往上爬。
徐将的身材可以算是顶好的了,但真正的妙处却不在他高挑,或肌肉标致漂亮,而在于那身天生的皮肉。
他的肤色特别柔和,既不像孟象沄偏白,也不像肖灵美黑后跟野猴子一样,他的身体是肉色的——纯粹的肉的颜色——像一管油滋滋的老象牙。
肌肉一绷一松,有种丰腴的弹牙质感。
到岸时,孟象沄的眼神正好“爬”到徐将脸上,两人的目光一碰,没多停留,孟象沄垂下眼睫,搭了一下徐将的手。
徐将抿唇,给他递浴巾。
“谢谢。”
孟象沄说完落座肖灵身侧,抖开一件新浴袍。
肖灵灌了两口橙汁,一咂嘴,“这儿还不错吧?”
“嗯,安静。”
“可惜露清不会水,不然也应该约他一起来。”
“他忙得很。”
“吃得消吗?刚徐导还说,他们跟着拍摄都吃不消。”
孟象沄鼻息微动,顺着肖灵的话说:“露清一贯‘拼命三郎’,徐导多体恤吧。”
徐将也坐下了,顺手扯过旁边座椅上的浴袍披上。
正是孟象沄刚才穿过的那件。
肖灵和孟象沄各自投去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很快又各自收回。
“孟哥和丰老师是老朋友了?”
“认识十几年。”
“那按年纪,可以说是半辈子的交情了吧?”
“大半辈子差不多。”肖灵插了句话,掰下一根香蕉递给孟象沄。
孟象沄不爱吃,抬手拂开。
“不过我们也好久没见了,他最近怎么样?”
“如孟哥所说,忙得很。”
“「火满堂2」开始联排了吗?”
“啊……哈,孟哥,这我不方便透露吧?”
孟象沄听着,挑了一下嘴角。
“徐导谨慎。”
徐将是谨慎。
迄今为止,丰露清和孟象沄,以及肖灵的关系到底如何,徐将只看到了单方面的表态。
丰露清那边怎么说呢?
徐将不想卷进任何麻烦。
所以他只笑笑,不搭话。
这时肖灵已经吃完了刚才那根香蕉,又叉起一块蜜瓜,边吃边说:
“徐导的职业素养没得说。不过关心「火满堂」的人很多,消息满天乱飞。上周他们好像还开了一个直播。”
“对,当时我们也在。”
“直播也拍?”
“拍啊,素材不嫌多。”
“那露清去线下宣传电影,你们也去拍吗?”
一个短促又尖锐的沉默,孟象沄用另一个话题把它碾碎了。
“什么直播?”
“你不知道?”
孟象沄幽幽地瞧了肖灵一眼。
肖灵把叉子放下,掏出手机,“他们中期检查什么的,就是个小考试,对吧徐导?”
“是。”
“你看,就上周。”肖灵扒拉着手机屏幕,点开自己的录屏。
孟象沄扫了几眼,摁下暂停。
“戴团那手都拆线了?”
“孟哥认识戴团?”
孟象沄一眨眼,道:“恩师。”
其实不仅是“恩师”,戴团长和谈品是老朋友,小时候真抱过孟象沄。
徐将知道他们都是一个圈子的人,认识谁都不稀奇,他不吃惊,只顺着话茬说:“戴团桃李满天下”。
倒是肖灵好像对这件事挺好奇的,追问:“手怎么了?”
“划个口子。”
“那这大夏天的可不方便,伤口在哪儿啊?”
“这儿,小臂内侧。”
“我天……怎么弄的,这么长一个口子!”
“抓小偷。”
“啊?!”肖灵夸张地惊叹,“怎么抓的?”
孟象沄不想给他当说书先生,全当没听见。
“惭愧,我该去拜望一下戴团的。”
“嗯~是这么回事~”肖灵煞有其事地念叨,“改明儿我给你弄两棵好参给戴团补补。”
手上划个口子,用得上人参?
徐将听了想笑。
“对了,孟姨办生日戴团来不来啊?”
肖灵说的是两天后,孟象沄的母亲孟元元要在家里做生日。至亲密友三十多口,孟象沄和肖灵很早就开始准备了。
宾客名单肖灵也过了好几遍,没有姓戴的。
孟象沄把手中的杯子放下,长长地“哦”了一声,才道:“来不了,说要出差。”
“哎呦!”肖灵闻言把叉子一扔,“可惜了!那哥伦布的档期可不好排,他在中国不多留的。”
这位“哥伦布”是肖灵为孟元元生日宴特别邀请的意大利名厨,颇有排面。
“他们那个团也是忙得飞起了,一会一个的出差。这是要去演出吗?”
“是个研讨会,交流会,应该是为了8月的献礼。就在S市。”
“哦?也在S市?”
肖灵转头去看徐将。孟象沄则歪在椅子上,也懒懒地瞥过去。
起承转S市,徐将隐约咂摸出点意思来,感觉这话题似乎是不得不接着了。
他挺了挺腰杆,埋头一笑,“是。两位的消息好灵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