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椒房殿,那股浓重苦涩的药味似乎已浸透了每一寸空气,与沈杯汝身上尚未干透的药渍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污浊感。低烧如同附骨之疽,在他本就脆弱的躯体内重新燃起暗火,烧得他意识昏沉,却又异常敏感。
孟令岩将他安置在榻上,转身去准备热水和干净衣物。殿内一时只剩下沈杯汝粗重而滚烫的呼吸声,以及那无法抑制的、细碎呜咽。
泪水早已将覆眼的绸带浸得湿透,黏在皮肤上,又冰又痒。他却浑然不觉,只沉浸在巨大的羞耻与自我厌弃的漩涡里。方才御花园中那场由柳枝引发的荒唐误会,像一面残酷的镜子,照出了他所有的不堪与痴心妄想。
“孟大人……”他听到孟令岩回来的脚步声,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高烧特有的含糊和浓重的鼻音,“我……我是不是……真的太痴心妄想了?”
他不等孟令岩回答,便自顾自地、颠三倒四地说了下去,像是要将满心的污秽都倾倒出来:
“陛下……陛下怎么会来呢?他怎么会……来看我这样一个人?”
“我……我好下贱……真的好下贱……”他猛地抓住自己胸前湿漉漉、散发着药味的衣襟,指甲几乎要抠进布料里,“那里……那里湿了……一定是因为我……我在想……在想那些肮脏事……”
“我脏了……孟大人,我从里到外都脏了……”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绝望的尖利,“我卖过的!你忘了吗?我把自己卖进过那种地方!这身子……早就脏透了!陛下他……他一定是嫌我脏了……他一定是有了别人,更干净、更好看的人……所以才不来的……所以才……”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只剩下压抑不住的、如同小兽哀鸣般的哭泣。他将所有的过错都归咎于自己,归咎于那场被迫的、将他所有尊严都碾落尘埃的经历。
孟令岩正拧着热帕子的手,猛地顿住。温水从指缝间滴落,溅在盆中,发出细微的声响。他看着榻上那个蜷缩成一团、因发烧和哭泣而不断颤抖的身影,听着他那字字泣血的自鄙之言,胸口像是被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过,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楚。
那当然不是他的错! 一个声音在孟令岩心底愤怒地嘶吼。
他也不脏!他比这世上许多道貌岸然的人都干净千百倍!
更何况……孟令岩的眸光骤然变得冰冷锐利,像淬了寒冰的刀锋。他也不想一想,他沈杯汝,当年那个风雅清举、才华横溢的探花郎,是因为谁,才被剜去双眼,断了前程,最终走投无路,沦落到不得不卖身求存的地步?!
是晋弃!是那个毁了他一生、如今又将他当作玩物般肆意搓弄的帝王!
退一万步来讲——孟令岩的呼吸因这极端愤怒的念头而微微急促——就算,就算他卖身是“脏”的,是迫不得已下的污点。可那位高高在上的王爷,若不是他自己也踏足了那花街柳巷,逛了秦楼楚馆,又怎会恰好遇见在那里卖身的沈杯汝?又怎会将他重新捞回这更深、更华丽的牢笼?
脏?到底是谁更脏?!
这些话,如同岩浆在他胸腔里奔涌冲撞,几乎要破喉而出。可他看着沈杯汝那副恨不得将自己彻底撕碎、贬低到尘埃里的模样,所有的激烈言辞又都被强行压了回去。
此刻的公子,需要的不是真相的残酷,不是愤怒的声讨,而是一点……哪怕只是虚假的支撑。
孟令岩闭了闭眼,将翻涌的情绪死死摁住。他走到榻边,没有立刻去替沈杯汝擦拭,而是伸出手,极其轻柔地,覆上了他紧攥着衣襟、因用力而骨节泛白的手。
那手心滚烫,带着泪水的湿意和剧烈的颤抖。
“公子,”孟令岩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平静,却又异常坚定,“您没有错。”
他感觉到沈杯汝的手猛地一颤。
“您不脏。”他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仿佛要将这几个字烙印在对方混乱的意识里,“那些事,非您所愿。至于陛下……”
他顿了顿,终究无法说出违心的安慰之语,只能含糊地带过:“陛下之心,非我等所能揣测。您只需知道,您很好,比许多人……都好。”
他说得艰难,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过。他知道这些话苍白无力,无法真正抚平沈杯汝心头的创伤,但他只能做到这里。
他轻轻掰开沈杯汝死死攥着衣襟的手指,然后用温热的帕子,开始一点点擦拭他脸上混合着药渍和泪痕的污迹,动作小心翼翼,如同在擦拭一件价值连城却布满裂痕的古瓷。
沈杯汝依旧在哭,只是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细弱的、无意识的抽噎。他任由孟令岩摆布,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孟令岩沉默地为他清理,换下脏污的衣物,又喂他喝了退烧的汤药。整个过程,沈杯汝没有再说话,只是偶尔,那被泪水浸透的绸带下,会传来一声极轻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叹息。
殿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墙壁上,一个无声地哭泣,一个沉默地守护。
孟令岩看着沈杯汝终于在高烧和疲惫中昏睡过去,那张苍白的脸上还残留着泪痕。他伸出手,极轻地、如同触碰幻影般,拂开他额前被汗水濡湿的碎发。
他知道,有些伤口,永远无法愈合。
有些枷锁,永远无法挣脱。
而他所能做的,也只是在这无尽的黑暗里,陪着他,一起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