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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桑有土 第36章 春闱

作者:山岛嘉陵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5-12-04 17:08:03 来源:文学城

殿试之日,紫禁城内气氛庄严肃穆。晋弃高坐于金銮殿上,玄色龙袍衬得他面容冷峻,目光如炬,扫视着下方伏案疾书的天下举子。他亲自所出的策问题目,并非寻章摘句的诗词歌赋,而是直指当下漕运改制与边关军镇钱粮调配的棘手实务,角度刁钻,立意深远,既考校学识根基,更验看实务见解与格局胸襟,确显帝王水准。

他在那象征九五至尊的龙椅上枯坐了一日,听着纸笔沙沙,看着学子们或凝神思索,或奋笔疾书,或冷汗涔涔。于他而言,这不过是选拔臣工、稳固权柄的又一流程,无聊且冗长。直到暮色四合,殿试方散,他起身离去,未曾对任何一份答卷流露出半分特别的关注。

是夜,椒房殿内红烛高燃,驱散了些许春夜的寒凉。晋弃归来,褪去朝服,只着一身宽松的墨色寝衣,周身还带着御书房里沾染的、若有似无的墨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歇下,而是走到窗边软榻旁,看着蜷在榻上、似乎已然安睡的沈杯汝。他静立片刻,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近乎平铺直叙的淡漠,开始复述:

“今日殿试,朕出了一题。”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夫漕运之利,国脉所系,然河道淤塞,吏治蠹弊,耗损日重,奸民丛生。或言改海运以避河患,或言浚旧渠以图永逸,或言严考成以清蠹吏。三者孰为先,孰为后?何以权衡,何以措置?试详陈之。’”

他一字不差,将那道关乎国计民生的策问题,清晰而冷静地念了出来。那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既无考校学子时的威严,也无与人商议时的探讨,平静得像是在朗读一段与己无关的文字。

沈杯汝原本并未睡着,只是闭目假寐。当晋弃的声音响起,尤其是当那熟悉的、属于科举策问的文体和内容传入耳中时,他浑身几不可察地绷紧了。覆眼的绸带下,长睫剧烈地颤动起来。

陛下……为何要与他念这个?

是了,他如今是“皇后”,陛下这是在……试探他吗?看他是否还有涉政的心思?看他是否会对这朝堂之事流露出不该有的兴趣?那句“后宫不得干政”言犹在耳,此刻这突如其来的“试题”,更像是一道无声的警告,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还是说……另一种更加荒谬、却让他心脏骤然揪紧的可能——陛下是在……弥补他吗?

弥补他那场永远错过的、本该属于他的春闱?

他曾是连中二元的才子,是京中公认的状元热门。若无那场变故,他本该站在今日那些举子之中,于金銮殿上,挥毫泼墨,应答天子的垂询。那是他苦读十载,梦寐以求的时刻,却最终毁于眼前这个念题之人一句轻飘飘的“目眇之”。

如今,晋弃将这帝王之问,带到了他的榻前。

是嘲讽?是怜悯?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必清晰的、迟来的……补偿?

沈杯汝的心跳得飞快,混乱的思绪如同乱麻。他紧紧攥着袖口,指尖冰凉。他该如何回应?装作未曾听见?还是……顺势答了?

若答了,是否会坐实“干政”之嫌?若不敢答,是否又显得心虚,或是承认了自己才思枯竭,连这等题目都无法应对,坐实了“无用”之名?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最终,只是极轻、极缓地,带着巨大的不确定与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感到羞耻的期盼,试探着问道:

“陛下……念此题与臣听……是……”他顿了顿,几乎用尽了勇气,“……是要臣……也作答么?”

他的声音细弱,带着明显的颤抖,像是在寒风中摇曳的残烛。

晋弃站在榻边,垂眸看着他。烛光勾勒出沈杯汝苍白的下颌线条和那微微仰起的、覆着绸带的脸庞。他看不到沈杯汝眼中的惊惶与挣扎,却能感受到那具单薄身躯里透出的、极其复杂的紧张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是属于昔日才子的、被唤醒的微光。

他没有立刻回答。内殿里一时间只剩下烛火摇曳的微响,和沈杯汝那几乎无法控制的、急促的呼吸声。

空气凝滞,仿佛等待着最终的宣判。

沈杯汝那句带着颤抖的试探,如同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晋弃只是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隔着绸带,仿佛也能感受到那下面的惊惶与挣扎。他沉默了许久久,久到沈杯汝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在这凝滞的空气里停止跳动了。

最终,晋弃只是极轻地嗤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是嘲弄还是别的什么,语气变得意兴阑珊:

“罢了,不难为皇后了。”

他转身,不再看沈杯汝,对着殿外扬声道:“传膳。”

仿佛刚才那段关于殿试策问的插曲,只是一时兴起的无聊消遣,转眼便被他抛诸脑后。

沈杯汝僵在原地,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不难为……是什么意思?是觉得他连回答的资格都没有,还是……懒得再继续这在他看来毫无意义的“游戏”?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内疚、伤心与自我厌弃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果然……还是不该问的。他果然……还是那个连被“为难”都不配的废物。

晚膳很快摆了上来。按照规制,帝后需一同用膳。沈杯汝被宫人扶着,在晋弃对面的位置坐下。他低着头,覆眼的绸带掩盖了他所有的神情,只有那紧紧攥着衣摆、指节泛白的手,泄露了他内心的翻江倒海。

孟令岩如同往常一样,侍立在沈杯汝身侧稍后的位置,准备像往日那般,为他布菜、剔骨、甚至在他需要时,小心地喂到他口中。

然而,今日的膳桌旁,坐着晋弃。

孟令岩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沉默地、几乎是下意识地,先走向了晋弃那一侧。作为宫中最恪守规矩、也最知分寸的侍卫总管,在帝王面前,他首要的职责,是伺候陛下。他拿起银箸,动作精准而利落地,为晋弃布了几样他平日偏好的菜式,低声道:“陛下请用。”

晋弃并未看他,只是随意地“嗯”了一声,执起自己的筷子。

而这一边,失去了孟令岩及时指引和帮助的沈杯汝,瞬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狼狈境地。

他看不见菜肴的摆放,看不见食物的形状,甚至连自己面前的碗碟在哪里,都只能凭借记忆和模糊的方位感去摸索。他伸出手,指尖在空中迟疑地探了探,才碰到温热的碗沿。他拿起筷子,试图去夹取近处的菜肴,可失去了视觉的校准,那筷子在他手中显得笨拙无比。

第一次,筷子尖擦着一块嫩滑的鸡肉滑开,只夹起几根无味的配菜姜丝。

第二次,他稍微用力,却将一块豆腐戳得粉碎,汁水溅到了袖口上。

第三次,他好不容易感觉夹到了什么东西,小心翼翼地往回收,却在半途“啪嗒”一声,那食物又掉回了盘中,甚至滚落到了桌面上。

每一次失败,都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他的脸上。他的脸颊迅速烧灼起来,连耳根都红得滴血。他能感觉到对面晋弃似乎停下了动作,那道视线,即使隔着绸带,也如同实质般落在他这混乱不堪的举止上。

他不敢再尝试夹菜,只能低着头,用勺子舀着面前白饭,机械地往嘴里送。可就连这样简单的动作,也因为他心神大乱而失了准头,饭粒沾到了嘴角,有一次甚至呛到了气管,引起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眼泪都逼了出来,混合着之前未干的湿意,将绸带洇得更深。

整个用膳过程,对他来说,不啻于一场公开的酷刑。

晋弃吃得很快,几乎没怎么动孟令岩布的那些菜,只随意用了一些,便放下了筷子。他拿起宫人递上的热巾擦了擦手,目光掠过对面那个低着头、浑身散发着绝望气息、连吃饭都吃得一片狼藉的“皇后”,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

“朕用好了。”他起身,语气平淡无波,“皇后慢用。”

说完,便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膳桌,很快,脚步声便消失在殿外。

沈杯汝维持着低头的姿势,直到那脚步声彻底听不见,他才仿佛被抽走了所有支撑,肩膀彻底垮了下去。他依旧保持着恭送的姿态,对着空无一人的殿门方向,用细若游丝的声音,完成了那句迟来的:

“臣……恭送陛下。”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直强撑着的某种东西,轰然倒塌。

他没有哭出声,只是整个人如同被击碎般瘫软在椅子里,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厉害。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崩溃,混合着极致的难堪、自厌与看不到尽头的绝望。

孟令岩默默地看着他,直到晋弃离开,他才迅速回到沈杯汝身边。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先动作轻柔地,用干净的湿帕,擦去沈杯汝嘴角沾着的饭粒和咳出的泪痕,又替他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襟。

然后,他端起那碗沈杯汝几乎没动几口的、已经微凉的粥,用勺子舀起一小口,递到沈杯汝紧闭的、仍在微微颤抖的唇边。

他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稳,却比平时更低柔了些许,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近乎哄慰的坚定:

“公子,再用些吧。”

沈杯汝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崩溃里。

孟令岩耐心地举着勺子,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更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绝望的力量:

“公子,张嘴。”

许是那声音里的某种东西触动了他,许是他真的已经耗尽了所有挣扎的力气,沈杯汝终于极其缓慢地、如同一个失去灵魂的木偶般,微微张开了嘴。

温热的粥被小心地喂了进去。

孟令岩就这样,一口一口,极其耐心地,喂着他吃完了那顿狼狈不堪的晚膳。整个过程,沈杯汝都像个没有知觉的瓷娃娃,只有偶尔无法抑制的、细微的哽咽,证明着他此刻正在承受着怎样的灭顶之灾。

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这无声的喂食,和那被喂食者,一片死寂的、破碎的侧影。

那顿食不知味、狼狈不堪的晚膳过后,椒房殿内重归死寂。宫人们悄无声息地撤下残羹冷炙,殿内熏香袅袅,试图掩盖那残留的、属于绝望的气息。

沈杯汝没有动,依旧维持着瘫坐在椅中的姿势,像一尊被风雨侵蚀殆尽的石雕。孟令岩喂到他口中的最后一口粥,仿佛不是温暖的食粮,而是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坠在他的胃里,也坠在他的心上。

崩溃的洪流过后,是更加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虚无与自我否定。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双手,摊开在眼前——尽管他眼前只有永恒的黑暗。这双手,曾经执笔如玉,下笔千言,写出的诗词文章令满座倾倒,被赞誉为有状元之才。可如今,它们连稳稳地拿起一双筷子,准确地夹起一口菜都做不到。

读书?写字?

这四个字如同天边的浮云,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那些曾经烂熟于心的圣贤文章,那些精妙绝伦的诗词典故,如今在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些模糊的、破碎的影子,如同被水浸过的墨迹,再也无法清晰地勾勒出完整的轮廓。

他甚至……连字,都快要记不清它们的模样了。

一个连生活都无法自理的瞎子,为什么还要去肖想这些早已不属于他的东西?为什么还要像个傻子一样,在陛下念出殿试题目时,心头竟会可耻地悸动?为什么还要在陛下偶尔流露出的一丝半缕、不知是真是假的“温存”中,生出那些不该有的、自作多情的妄念?

他算什么呢?

不过是一个被陛下圈养在这深宫里的、无用的摆设。一个需要靠人喂饭、靠人引路、连最基本的脸面都维持不住的残废。

陛下很忙的。

他要平衡朝堂势力,要处理军国大事,要应对那些虎视眈眈的宗亲臣子,或许……还要考虑将来充实后宫,遴选那些真正健康、美丽、能为他带来助益的“新人”。

自己这点微不足道的、残破的依恋和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于日理万机的陛下而言,恐怕连闲暇时的一缕清风都算不上,徒惹人烦厌罢了。

“我……”他张开干裂的唇,发出一个极其沙哑的音节,像是在问孟令岩,又像是在问自己,更像是在对这无情的命运发出诘问,“……到底……还会什么?”

声音轻飘飘的,没有重量,却承载着千钧的悲哀。

除了这具尚且温热的、会呼吸的躯壳,除了这双再也流不出清澈泪水、只能淌出血污的空洞眼睛,他还有什么?

他不会读书了,不会写字了,不会弹琴了,不会应对交际了,甚至连……像一个正常的“妻子”那样,为自己的夫君布一次菜,都做不到。

他真的一无所有了。

彻彻底底的,一无是处。

他缓缓地蜷缩起来,将脸埋进膝盖,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仿佛这样,就能消失在原地,就能不再承受这令人窒息的自我审视与那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绝望。

孟令岩站在他身后,看着他这副恨不得将自己彻底湮灭的模样,嘴唇紧抿,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近乎痛楚的神色。

他没有再出声劝慰。

因为任何言语,在此刻这巨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崩塌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只是沉默地、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峦般,守在这片令人心碎的废墟之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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