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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桑有土 第21章 魇

作者:山岛嘉陵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5-12-04 17:08:03 来源:文学城

晋弃看着他无声落泪的模样,那泪水仿佛不是从眼里,而是从心口那道最深的裂缝中渗出来的,带着冰凉的绝望和一丝他不敢深究的、微弱的希冀。他覆在沈杯汝手背上的手,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纤细指骨的颤抖,和指尖下自己脸颊皮肤传来的、不同于平日冰冷的、异常清晰的温热。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怜惜、愧疚和某种近乎疼痛的占有欲的情绪,在他心口汹涌翻腾,冲垮了所有惯常的冷静与疏离。

他没有松开沈杯汝的手,反而就着这个姿势,另一只手臂穿过沈杯汝的膝弯与后背,稍一用力,便将那裹在绒毯里、轻得过分的身子整个抱了起来。

“!”沈杯汝惊喘一声,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抓住什么稳住自己,指尖却只慌乱地抵在了晋弃坚实的前襟。离得太近了!他整个人都被笼罩在那片熟悉的冷松香气里,隔着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胸膛传来的、沉稳而有力的心跳,以及手臂环抱时那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被小心地安置在晋弃的腿上,像一个易碎的珍宝,被圈进了一个温暖而充满保护意味的怀抱。绒毯依旧裹着他,阻隔了大部分的直接接触,但这过于亲密的姿势,这近在咫尺的呼吸,依旧让沈杯汝浑身僵硬,连脚趾都紧张地蜷缩起来,几乎要窒息。

“别怕。”晋弃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比刚才更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试图安抚的语调,“让我看看你的伤。”

他说着,一只手依旧稳稳地环着他的腰背,另一只手则轻轻掀开了绒毯的一角,探了进去。那微凉的手指,带着一种与他此刻强势怀抱截然不同的谨慎,避开了他手腕脚踝上已经被处理过的明显伤口,隔着单薄的寝衣,极轻地按揉着他腰侧、背脊那些在殴打下产生的、大片大片的淤青。

“这里……还疼得厉害吗?”他的指尖在某一处按压力道稍重。

沈杯汝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瑟缩了一下,眼泪掉得更凶,却咬着唇,轻轻摇了摇头。

晋弃的眉头蹙起,动作放得更加轻柔。他能感觉到掌下身体的单薄与冰凉,能想象出那白皙肌肤上此刻是何等触目惊心的青紫交加。一种暴戾的杀意再次掠过心头——对那些已然毙命的叛军,也对……那个曾经下令伤了他的自己。

“是我来晚了。”他低声说,这句话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沉重的、并不轻易宣之于口的自责。

沈杯汝怔住了,忘了哭泣。他从未想过,会从晋弃口中听到这样的话。这个人,向来是掌控一切,冷漠倨傲,何曾对任何人、任何事,流露过这样的情绪?

离得太近了。他喜欢的人,离他太近了。

近到他能数清对方的呼吸,能感受到那胸腔的震动,能嗅到那冷松香下,一丝属于战场归来后,尚未完全散尽的、铁与血的味道,还有一种……独属于晋弃的、让他心慌意乱又无法抗拒的气息。

他被迫靠在这个曾经让他恐惧到骨髓里的胸膛上,感受着那强有力的心跳一下下敲击着自己的耳膜,与自己狂乱的心跳渐渐重合。那小心翼翼的按揉,明明是为了缓解疼痛,却在他敏感的肌肤上点燃了一簇簇陌生的、令人羞耻的火花。

他应该推开他的。他毁了你的眼睛,毁了你的前程,将你卷入这无妄之灾,让你受尽屈辱……

可是……可是他说“心悦”你。

可是他现在抱着你,这样小心,这样……温柔。

沈杯汝混乱极了。他像一只迷失在暴风雪中的幼兽,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躲避的洞穴,即使明知那洞穴里可能潜伏着更危险的生物,那一点可怜的温暖,也让他贪恋得无法自拔。

他僵硬的身体,在晋弃耐心而持续的、带着安抚意味的轻抚下,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松懈下来。他不再试图抵抗,也不再压抑那细微的啜泣,只是将额头轻轻抵在晋弃的肩头,任由眼泪无声地浸湿那玄色的衣料。

这是他渴望了太久,又不敢奢求的靠近。

这是他痛苦了太久,终于等来的……一点点,像是偷来的,又像是用一身伤痕换回的……暖意。

晋弃感受着怀中身体从僵硬到逐渐放松,听着那压抑的、细弱的哭声,环抱着他的手臂,无声地收得更紧。他低下头,下颌轻轻抵着沈杯汝柔软的发顶,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窗外天光渐亮,将相拥的两人身影勾勒得模糊而静谧。

在这权力之巅,在这血火之后,在这无尽的黑暗与无声的泪水中,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以一种扭曲而紧密的方式,暂时找到了彼此的依偎。

沈杯汝不知道未来会如何,不知道这片刻的温暖是真实的救赎,还是另一场更漫长痛苦的开始。

他只知道,此刻,他在这人的怀里。

而他,舍不得推开。

沈杯汝终究是伤得太重,心神耗竭到了极致。在那令人无所适从却又贪恋的怀抱里,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弛,沉重的眼皮阖上,意识渐渐沉入了一片混沌的黑暗。他睡着了,或者说,是陷入了半昏迷的、由破碎记忆和深层恐惧交织成的梦魇之中。

梦,光怪陆离,没有逻辑。

有时,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喊杀震天的战场。不过梦里的他,是能看见的。他看见冲天火光映照着晋弃染血的玄甲,看见他挽弓搭箭时冷峻如石刻的侧脸,看见他挥剑斩敌时那凌厉无匹的剑光。梦里的晋弃,是顶天立地的战神,是掌控生死的神祇,强大得令人心折。

画面陡然一转,又变成了地牢那阴森的场景。可怖的殴打和污言秽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晋弃将他紧紧拥在怀里,在他耳边低语,说着那些他连在梦里都觉得烫耳朵的话——“心悦之人”、“晋王府唯一的主人”……那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硝烟味和一种奇异的温柔,将他密密实实地包裹。梦里,他甚至能“看到”晋弃说这些话时,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映着自己的影子。

然而,梦境再次跳跃。这一次,是清明的,有光亮的,是他眼瞎以前的世界。

他坐在窗明几净的书房里,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铺开的宣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正提笔欲写,一只手却从旁边伸过来,不由分说地抽走了他掌中的紫毫笔。他愕然抬头,看见晋弃就站在他面前,穿着初见时那身玄色常服,眉目如画,却带着一种他当时看不懂、如今回想起来令人胆寒的冷漠。

“这等诗句,留着何用?”晋弃的声音平淡,却像冰锥刺入他心底。他手中的笔被轻易折断,扔在地上。然后,那张俊美无俦的脸缓缓靠近,薄唇轻启,吐出那三个他永生永世都无法忘记的字:

“目眇之。”

“不——!王爷!不要!求求您,不要弄瞎我的眼睛!我错了!我再也不写了!求您——” 梦里的他哭喊着,挣扎着,一遍遍地哀求,声音凄厉绝望。他跪在地上,想去抓晋弃的衣摆,却抓了个空。

眼前的景象如同被打碎的琉璃,瞬间崩裂。光明骤熄,天地变色。他感觉自己被无形的力量拖拽着,落入一个冰冷的、充满嘲弄声音的深渊。一面模糊的镜子出现在眼前,镜子里的人双眼被素白绸带紧紧蒙住,像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被随意地摆弄、丢弃、践踏……那是他自己,是那个失去了所有价值、连哭泣都无人看见的沈杯汝。

“不……不要……”他在梦中无助地呓语,身体因为恐惧而剧烈地颤抖起来,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寝衣,额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皮肤上。

“沈杯汝。”

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穿透了层层梦魇,如同坚实的锚,定住了他即将沉没的意识。

他猛地睁开眼——尽管睁开与闭上,于他而言并无区别。胸膛剧烈起伏,急促地喘息着,那冰凉的泪水早已浸湿了覆眼的新绸带,脖颈处一片湿冷。

一只微凉的手抚上他的脸颊,指腹轻轻揩去他眼角不断涌出的湿热。动作算不上多么温柔,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是晋弃。他还在。

沈杯汝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下意识地循着那触碰的方向微微偏头,身体依旧因为梦魇而轻轻发着抖,喉咙里发出小动物般的、压抑的呜咽。

晋弃没有说话。内室里一片沉寂,只有沈杯汝尚未平复的喘息声,和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他沉默地坐在榻边,看着沈杯汝这副惊魂未定、泪痕交错的模样。那双深邃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情绪翻涌,复杂难辨。他看到了沈杯汝在睡梦中无助的挣扎,听到了那破碎的、带着泣音的哀求。他知道他梦到了什么。

那些他亲手施加的伤害,如同淬了毒的藤蔓,早已深入这少年的骨髓,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法摆脱。

许久,久到沈杯汝的颤抖渐渐平息,只剩下细微的、无法自控的抽噎时,晋弃才缓缓开口。他的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沙哑,仿佛也沾染了夜色的沉重。

“没事了。”

只有三个字。

没有解释,没有安慰,更没有道歉。只是简单地陈述一个事实——梦魇已醒,危险已过,他在这里。

但这简单的三个字,从晋弃口中说出,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它像一道屏障,暂时隔开了那些如影随形的恐惧和痛苦。

沈杯汝怔怔地“望”着他,泪水渐渐止住。他慢慢放松下紧绷的身体,重新瘫软在枕褥间。晋弃的手没有离开,依旧停留在他的脸颊旁,那微凉的触感,成了这无尽黑暗与混乱记忆中,唯一确定的坐标。

他不知道“没事了”是否真的代表一切都会好起来。但他知道,此刻,这个毁了他又困住他、让他恐惧又让他无法自拔的男人,正守在他身边。

这认知,带着无尽的酸楚与一丝卑微的慰藉,让他再次闭上了眼睛,任由疲惫和那一点点可怜的安全感,将他重新拖入沉睡。只是这一次,梦魇似乎暂时退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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