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手脚被缚,小孩也昂着头,倔强地瞪视着在场所有人,不管如何劝问都不肯开口多说一个字。
这头剿匪正忙,还真没空细致地吓唬小孩。
姬伊多走近两步,有意问话,那小孩一见她浑身愈发紧绷、咬牙切齿起来。
一旁的孟梧看乐了:“你再走近两步,这小孩儿就该把自己吓死了。”
姬伊深深望一眼小孩,随后扭头避开孩子的视线:“……我不杀她。李之仁激怒我来找死,总该有所用意,我要是杀性上头,才遂了他的愿。”
十长走来问了一圈,俘虏们都摇头说不认识、没见过小孩,也不晓得叛军残党中的“大人物”李之仁和这半人高的孩子是何时混进这只用来引开注意的送死队伍的。
其中一个俘虏说,他们是被上头下了死命令下山的,临行前吃了顿饱饭外,旁的一点儿都没多的。
说话时候,俘虏不自觉避开地上那一滩结冰的血色。
生死面前,总有公平的一面。
最后是百长拍板决定,将这身份不明的孩子先送回陇关。
当年徐氏叛乱,丢失孩子的门户不少,谁也说不准这倒楣孩子到底是个什么可怜出身。负责问询的人从士兵换成了陇关军营负责煮饭的伙妇,让人给孩子喂一顿饱饭,看看能不能哄出两句实话。
姬伊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山出神。
老兵咳嗽两声,提醒姬伊收收表情,招呼火铳兵跟着自己往山里进:“俘虏跑不了,别盯着人看了。山上的人还在跑,再急也急不了这会儿,先服从军令,进山。”
“知道了。”姬伊走进树林牵马,收起短剑翻身上马,跟紧同伴从俘虏队伍边疾驰而过。
午后,各方山口守株待兔的官兵向山上收缩,逐步逼近峡谷中的山匪营寨,沿途拔除栅栏、哨塔、根据雪地痕迹推测山匪行迹。
兔子急了就得给个逃跑的口,因此两侧上山的步兵急,后中方的缓,而北边远远地守卫不动,放了一山。
山中雪地难行,马腿极容易踩空受伤,姬伊一行人又下马步行。她们算是行军比较“急”的那一批,在山道间沿着前人留下的标识一路小跑,沿途走过的关卡大多已经换上自己人,偶尔碰上落单的敌军,短暂交兵收下军功,再前进。
一路上,不断地有传讯兵举旗子奔跑示意,一部分人开始向后撤退。而姬伊的视野随太阳西落越来越开阔,她们在登高。
在当地山民出身的士兵带领下,姬伊贴着岩壁穿过狭窄的小道,眼前豁然开朗,这是陇山中视野最佳的一处山峰,足以俯瞰战局。
很可惜的是,陇山守捉使有包抄围困的计划,山匪也有弃车保帅的设想,狭路相逢,姬伊还是如愿地开火了。
手中的刀剑再锋利,也无法与十丈开外的敌人搏命。
但火器可以。
“嘭!”
积雪扑朔下落的声音在炮火轰鸣之下显得相当地微小,但这种冰凉的触感异常地危险。
放完一枪,姬伊立刻蹲下身给身后的孟梧让出位置,同时用斗篷为铳口和药池遮挡风雪,以免火铳哑火。
哑火不可怕,麻烦的是延迟冒出的散乱铅弹,或者火铳药室爆裂在自己手中。
然而意外避不可免,总有人的枪要哑火,某个倒楣蛋熟练地数秒,然后将火铳倒置,轻而快地敲击枪身,先将可能阴燃的火药倒出,然后用通条清理枪膛,重新装填。
“嘭!”第二轮枪声彻底压住对方的气势,火铳带来的巨大噪音与后坐力足够让在场所有人变成半聋,配合习惯了的官兵都带着严密的耳罩——顺便保暖。
左右等候已久的步兵上前接阵。
姬伊注视前方战局的同时,不住地放松肩膀,很难不抱怨:“这边用的火铳居然还要两手操作,我看火器营用的比我们这个轻便结实多了。”
“两京道的铁道都才铺了一半儿,更何况火器。”孟梧松了松耳罩,准备往边上小道绕,“我要往山脊上走了,你要留在这边?”
姬伊定定地注视对面被严密保护的几道人影,随口应答:“你去吧,我会关照你堂舅的。”
孟梧刚跨出两步,闻言恶寒回头:“你不会把头颅专门给我捎回来吧?”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姬伊摆手笑道:“我最多帮你了结他苟延残喘的小命,保证牵累不到你半点儿。”
眼角余光送走孟梧离开后,姬伊加入了一边倒的战局,她从一地残骸拔出一柄失去了枪头的长枪,勉强当根棍子用。
棍子一下子把人打死的概率小,合适慢慢谈天。
姬伊从人后走至人前,她先向上司钱别将告罪一声:“有几句话不问清楚,我这儿心里实在是不舒坦。”
既然企图翻山越岭的贼首已经按住,而且一时半会儿也不能撤退,钱别将乐得给秦王府一个面子。
钱别将道:“下手轻一点,这几个得带活口回去。”
姬伊谢过钱别将,然后提着长棍从一群人模狗样儿的东西中逛过一圈。她俯视着这些眼熟且狼狈的面目,回忆起儿时。
五年前,姬伊十四岁,在神都紫薇城的大母膝下读书,隔辈亲,她的日子很潇洒。她有个娘胎里就一块儿长大的兄长姬僧也是十四岁,因不用拘着读书,日子比她还潇洒一等。
兄妹俩的关系没有特别好,但也不算坏。
虽然也有吵嘴的时候,但姬伊往往不吃亏,也就乐意原谅哥哥。
总归一切都随她高兴。
可是,世道变的太快,曾做过十几年皇帝、又退回王位的秦王姬无拂、也就是姬伊的大母在睡梦中猝然辞世。原本就勉强维持的平稳朝局随之崩塌,太上皇施压当今皇帝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舍弃了一切细枝末节,以雷霆之势将颠倒的乾坤挪移归位,以至今日坤乾盛世。
结果当然是好的,只是那几年太动荡。每时每刻、睁眼闭眼都有人在死去,刑场日夜不休,何处都可能成为下一个刑场,应天门外、东西市中、以及犯官家宅之内,官设的义冢一度“座无虚席”,就连皇子王孙的安危也受到波及。
姬伊作为长孙奉送大母灵柩回西都安葬,姬僧坐车跟随,一路有八百南衙卫军护持,即便如此,她仍在西都外直面了叛军。
数千叛军截断了仪仗与护卫队伍——紧急时刻,与姬伊同坐一车的王府属官将她推出车外。姬伊费尽浑身力气、咬紧牙关死死抱住马脖子,马蹄踏过尸体带起的每一次震动,都让她牙根发麻。
她不畏惧,但她深感痛苦。
姬伊活下来了,马儿带着她回到了护卫的保护下,等她冷静下来再回首找姬僧所在时,姬僧已经消失在兵荒马乱中,徒留下摔裂在地的马车。
她的哥哥,是一具脆弱的琉璃,娘胎之中养分争不过她,出生之后也总是疲懒着不肯动弹。
只稍稍一疏忽,这片琉璃瓦就碎了。
卫军除了抵御叛军外,还得保证先秦王棺椁的完好,实在抽不出人手大海捞针。护送灵柩的监护使脸色青白交加,直到看见平安无事的姬伊,才敢放宽心喘气。
不幸中的万幸,秦王府的王孙、秦王的后继者还活着。
碎掉的是屋檐上的瓦片,而不是屋下千金之子。
现在,秦王府的王孙长大成人,又站在了当初的反贼面前。当年在马背上瑟瑟发抖的孩子长成了一个在战场熟练杀人的少年,而当初气焰嚣张的反贼数年躲躲藏藏,脊背已然佝偻。
姬伊感叹:“时间过得真快啊,当年分别太匆忙,我这特地又来叙旧了。”说话间,她用长棍挑起一张张脸反复确认身份,她素来有仇报仇,从不滥杀无辜。
这里的犯人,与之前的俘虏不同,为了防止他们自杀,每个人手脚都束在身后、攒在一处,唇齿间也横着一根麻绳。
咬舌是不能够的,说话是口齿不清的,能保持口水不漫出嘴唇的都是鹤立鸡群的体面人了。
姬伊也不在乎有没有人附和,就着一众反贼的凄惨情状,自顾自地絮叨。她不止是自己回忆,还帮着别人一起回忆,点着其中两个人道:“当初,我记得你、还有你,你们两个在我回到西都后,还上门祭拜过我大母,一个赛一个地惋惜、伤心,还说要帮忙加派人手搜寻我失踪的兄长……”
结果第二天,叛军俘获秦王府王男,要挟现任秦王姬长安放城来换的消息就遍布大街小巷。姬长安闭门守孝,完全没有搭理外头的流言蜚语。
第三天的时候,叛军的条件就改成了要求过陇关。陇关之外,就是吐蕃。
虽然吐蕃未必是个好去处,于叛军贼子而言,总比留在大周境内有活头。
“再后来啊,”姬伊说起当年事,如数家珍:“是我亲自向亲友发的丧报,我的兄长就此夭折了。唉……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终身难忘当年的狼狈,也挺想念兄长的。”
情到深处……姬伊的眼眶仍然干燥得厉害,甚至开始感到无聊了。
于是,她抡圆了胳膊,赏了这群人中眼睛瞪得最大的那个一巴掌,打得对面满口血红,攒掉了两颗牙。
姬伊甩了甩因反震发酸的手,心情终于好一些了。
坐石头上旁听全场的钱别将打了个哈欠,她不太明白,秦王府的世子为什么突然变成了话痨。虽然不明白,但她尊重每个人的天性。
钱别将估摸天色时辰,好意提醒道:“天黑之前肯定会撤走的,到时候我可不会再通融你接触重犯。”
“唉,时间也过得太快了。”姬伊左手握着长棍太久,手心都攒出热汗了,为了不辜负辛劳的手掌,她上前逐一敲碎了每一个自己记得脸或者说得出身份的反贼的左腿。
闷哼、惨叫、剧痛下的晕厥,每多一分惨状,姬伊的心情就宽松一分。
她没有再出手杀人,只是纯粹地折磨。
姬伊欣赏着亲手造就的、歪七竖八瘫倒哀嚎的仇人,伤腿不曾见血分毫,却肿胀了将近两倍,奇怪地弯曲着,即使穿着衣裤,也能想象遍布青紫色瘀斑的皮肤。
她用长棍前端戳动其中一个俘虏的伤腿,侧耳倾听“咯吱咯吱”的骨擦音,哈哈大笑道:“听说挪动断骨会有声响,原来是真的啊,真有趣。瞧瞧,你的腿多了一道弯。”
见此情景,躺着的俘虏们,心里不约而同地冒出一句话:
秦王世子是个疯子。
[彩虹屁]叮叮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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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